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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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丹在一棵可以擋風的柏樹下頭站著。要在這樣的季節裡站在戶外吹風等候,他的衣服穿得根本不夠多。一個年輕男子說他希望他們可以馬上錄取他,這樣就能混上中午發的盒飯了。那一群女孩子笑了起來。董丹不自主地也跟著他們笑。這是個快樂的地方,讓人感覺年輕又健康,可以把現實拋在一邊。 門打開了,一位中年男人穿著有許多口袋的帆布背心,從裡頭探出身來喊著:「你們這些姑娘!我給你們的臺詞都練好了嗎?」 「好了。」其中一個女孩說道。 她們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個突然都變得羞澀靦腆。 「我們需要兩個妓女的角色,你們都可以來試一試。假如你們不願意演脫戲,就別麻煩了。」那人說道。 一陣緊張的交頭接耳後,女孩子們全都收起了板凳,沖進了辦公室裡。 「別忘了你們的推薦信。」那男人道。 不過等在外面的男人朝她們喊:「喂,你們的午餐有著落了,記得留些骨頭給咱們!」 女孩子們已經緊張到沒這兒再調侃回去。 「小夥子們,把香煙給我熄了!還有你們,在製片廠外頭別把鞋子給脫了好不好?有點樣子!」他說,「我們需要十個土匪,你們哪個想要來試試?」 所有男生都歡呼起來,往辦公室一擁而去。董丹起身跟在後頭。 「聽好,這個戲裡的土匪都得剃頭。哪個不願意剃頭的就等在外頭。」 其中有幾個猶豫了,又坐回到原來的地方。董丹瞧瞧兩邊的人,決定留下來。他不希望頂著個大光頭回去嚇著小梅。 又過了漫長的兩個小時,門打開了,一位老頭走了出來。他的臉上化著血淋淋的妝。 「他們要你試什麼角色啊,白大爺?」有人問道,「又演死人?」 「演死人才好呢。死人只要躺在那兒不動,還能休息,我還巴不得。他們要我演一個乞丐,從頭到尾被打個半死……」 那老先生的聲音與口音,董丹感覺有些耳熟。他緊盯著他一路朝他走來,他認出來了,他是那兩個老農民中的一個,當下他想站起來扭頭就跑。 「是你嗎?董丹大記者?」那老先生已經先對他喊了起來。對一個像他這樣年歲的人來說,他的記性和眼力還真好。 「您是……?」董丹邊說邊站起身。自己都知道演得不像。 老先生停下步子盯著他看。他臉上血腥的造型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恐怖。 「我們等了一星期,你都沒來。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了,旅社也住不下去了,只好走了。那是啥旅社?老鼠洞!」 「想起來了,您是白大叔,對吧?」董丹道,感覺自己的表演十分愚蠢。 在彼此客套的同時,白大叔一雙眼睛始終帶著責難的神情盯著董丹。他臉上用筆劃出來的那一道刀傷,讓董丹感覺胃裡一陣翻攪。 在亂真的血跡斑斑的妝扮之下,白大爺的眼睛沒有放過董丹,即使他嘴裡說他能夠理解,如果董丹真的如實寫了那篇文章,他或許會丟了他的飯碗。 「可是,白大叔,那篇文章馬上就要被發表了,登在《中國農民月刊》上。下個禮拜就要出刊了。」 老先生一臉詫異。「就知道你不會誆咱!」 「這……」其實那是高興的文章。 白大叔向前緊抓住董丹的兩隻手,幹皺的嘴唇抖了好幾下,才罵出來:「他奶奶的!」他說這篇東西早一點刊登出來就好了。生死交關就差了這麼一點。整件事情說來話長,他建議他與董丹到附近小館裡用點簡單的午餐,喝點小酒,慢慢地聊。那他臉上的妝怎麼辦。那館子是專門為臨時演員們開的,那兒的男女服務員有時也跑跑龍套。 館子只有四張桌子,他們在其中一張坐下,點了三兩高梁酒。白鋼和他們用盡了盤纏後,不得不回到村子裡。剛到家的那天晚上,村裡的幹部就找上門了。白鋼立刻被抓了起來。村長說根據中國法律,他們全犯了罪:誣陷領導、無業遊蕩危害城市治安、逃稅,還加上企圖造反、與領導作對。他們必須交出四萬塊罰金,不然就得坐牢。村長說看在他們是受人尊敬的村裡前輩,給他們兩天時間去籌錢。白大叔要劉大叔趁著夜裡跟他一起逃走,可是劉大叔說他不怕,他有什麼好怕的,他是無辜的,他的良心就同村裡那口井裡的水一樣清澈。 所以白大爺一個人逃了。在鄰村的親家家裡躲了好幾天,才聽說村裡發生了什麼事。他離開兩天以後,村幹部就找上劉大叔。可劉大叔不是那麼好欺負。他那牛脾氣,從來不服輸,誰惹惱了他,他一定會用他那一雙尖角捅死你。那幫子人將他捆了起來,卻被他掙脫了。他拿出事先藏在棉被下的一把菜刀,突然就朝他們沖過去。下一秒鐘,他已經是滿身彈孔,被扔上了警用吉普車。在路上失血過多,還沒到醫院就咽了氣,走了。」 這個故事把董丹聽得牙齒直打顫。他得靠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好抵擋住那股寒冷。 「唉,他如果能讀到你那一篇東西就好了。」一段沉默後,白大叔才開口。「希望你那一篇文章刊登出來之後,能讓白鋼得救。」 「你一直躲在北京?」董丹問道。他已經醉了,聽不下更多悲劇的故事。 「不。我是在等。」 「等什麼?」董丹問。他知道自己聽上去不怎麼客氣,可他控制不住。還有什麼比這一張老臉化著嚇人的妝看起來更無助悲慘,把他心情弄糟的? 「我在等個人,他有權有勢,願意聽我喊冤。」對方道,「我在等這個人來救我們。」 「等吧。等到就有救了。」董丹道。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看著酒滿出來流了一桌子。董丹伸了脖子、吸起嘴,大聲地把酒桌上的酒給吮了個乾淨。 「他會救我們的。」 「他是誰呀?」 「他就坐在我面前。」老先生道。還多虧了他臉上血淋淋的妝扮,否則那一張臉絕對做不出像此刻如此令人凜然的表情。 董丹朝他猛眨眼,最後發出幾聲冷笑,嘴裡的酒流了他一下巴。農民,跟他父母沒兩樣,抓到什麼人都當他是救星。不,應該說這情形像是,白大叔希望誰是他的救星,誰就會成為他的救星。從菩薩、耶酥、毛主席,到鄧小平、江澤民。現在成了他,董丹這一隻宴會蟲要來替補這位老農民心中救星的缺。 「你那文章救得了咱們。它會讓在位的人瞭解咱們村裡發生的事情。為劉大叔報仇,就從這裡開始。」 董丹一語不發,繼續吃喝他的。老先生的臉在他朦朧的醉眼中化成一團紅影子。董丹感覺好多了。這酒真是神效,特別是當你在面對悲苦的時候。 「你成天都在演屍體,是不是?」董丹問。 他說得太大聲,附近的客人全都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 白大爺說不是的。常常會一連好幾天,他都撈不著合適的角色去試。有時候你試過了,他們還是不要你。如果需要個又老又醜的,又是一臉苦相的龍套,才會找他。這行當裡,只有生得極俊或者極醜的人,才有飯吃。所以他希望自己長得再醜點,才有更多的龍套角色給他演。 「不是說一天可以賺到五十塊嘛!」董丹幾乎在吼叫。 白大叔叫他小聲點,同時抱歉地看了看四周被打擾的客人。他說那得看情形。如果他們只是要你在那兒躺下或坐著,你只能領二十到三十塊。還得交百分之十五給那個叫經紀人的狗日的。如果你這個龍套得挨揍,當然不是真揍,不過有時候也有一兩拳失誤的,你才拿得到五十塊。全都看情形。如果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工作,他就靠自己的血養活自己。 「靠什麼?」董丹大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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