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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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丹不出聲音。 「她現在還在等,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如果我在這次訴訟中纖毫未損,她母親的病就會好了,然後她就會回到我身邊。如果情況相反,她就會說,對不起,我的母親病得太重了,我必須陪著她,或者等她康復,或者等到她死。也許她會這麼說,嘿,離開你又不是我的錯,我並不知道你漏稅。至於我到底犯法沒有,她是不在乎的。她只在乎我是不是會被逮住,還有我會為這事付出什麼代價。不過一個人也挺好。」他聳聳肩道,流露出一個非常寂寞的人才會有的笑容。 等屋子裡的員工都睡了,熄了燈,他們開始將畫打包。每當董丹不小心讓畫紙發出了聲響,或是搬東西時撞到了家具,或者說話聲音不夠輕,陳大師就會用食指按住嘴唇,發出嚴厲的「噓……」。董丹比著手勢地辯解:屋裡其他人早就睡死了,老藝術家立刻閉緊眼睛,立起兩隻手指架在耳朵上,意思是,他們雖然在睡覺,可是耳朵仍像天線一樣伸得直直的。等他們把畫全都裝上車,已經是清晨兩點。他們出發了,不久轉進一條沒有路燈的道路,往陳洋那個老朋友的別墅開去。 開進了那座山坡上的度假地,天色已微露曙光。約莫又一個鐘頭,他們才在散落的住宅區找到那座房舍。董丹開始卸貨時,村裡的公雞已經啼叫了。大師的心情好轉了不少,走進廚房開始找吃的。出來的時候,他一身都是灰塵,手裡頭握著一隻佈滿灰垢的東西。 「廚房裡有只熏鴨!」他高聲喊著,快樂得像個孩子。「那兒一定能找到酒。」 「李紅說你不能喝酒。」董丹道。 「狗屁。這是只鴨,對吧?看起來像是。把它洗一洗,願它沒哈掉。它給掛在屋頂上,所以才沒讓老鼠給吃了。」 董丹本來正在把畫放進一座衣櫥,這時只好停下工作,去洗那只看起來像是鴨子的東西。老藝術家在一旁看著他把灰拍掉,將鴨子放在水槽裡沖洗。他跟進跟出就像個孩子,不停地問著這肉會不會太幹,要煮多長時間。對他大部分的問題,董丹都沒有作答。 早上八點,大師說他想回他自己的別墅了。一夜沒睡,董丹開車的時候,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老傢伙則在後座打盹兒。到了陳洋別墅的大門口,大師的司機冷眼瞪著董丹,把老先生半扶半抱地弄下了車。秘書跑出來迎接他們,立刻就猜出昨晚這兩人跑去幹了什麼。 陳洋直接就上床睡覺了。董丹雖然筋疲力盡,可是睡不著。他走到廚房,急需要一杯熱茶。那個秘書跟在他身後,像是急需要找人聊天。當董丹問他有什麼事,秘書只是輕笑著說沒事。那他又為什麼要跟出跟進?這是因為他必須這麼做。董丹用玩笑的口氣問對方,是不是怕他從廚房偷味精或者香腸?這個嘛,他跟蹤的不只是董丹,他得監視每一個來拜訪大師的人,所以請不要介意。每一個訪客嗎?是的,沒有人例外。這不是針對董丹,他只是在做份內的工作。董丹以為他的工作是接電話和處理文件。沒錯。但是現在,他除了那些還被指派了另一項工作。被誰指派?這個嘛……李紅小姐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們這些在這兒工作多年的人。李紅小姐是這樣告訴他的?她確實是這麼說的。所以他現在是在執行李紅小姐的吩咐。如果董丹覺得被冒犯了,他覺得很抱歉。 茶壺嘴開始鳴笛。董丹盯著它,隨它去叫,心想李紅把他和屋裡的員工全捲進了一場彼此監控的間諜遊戲。好一個詭計多端的女人,在她美麗皮膚下蜿蜒的淡藍色血管裡,流的竟是這樣的冷血。 過了午飯時間老藝術家才起床,把董丹叫進了他的畫室。一講門,他就把門給鎖上,面露驚惶,他指了指他抱在手上的空字紙簍。 「你看,全不見了。我所有的草稿。」 「那上面不就是幾個點幾道杠?」 「可我畫畫也就是畫些點兒啊杠兒啊。」 他的恐懼正在加劇。在他厚重的眼皮之下,那雙太清澈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 董丹覺得他很可憐。老傢伙現在已經有嚴重的妄想偏執。 「每天我都得提防這些小偷。就在我自己家裡,一邊是偷,一邊是守,兩邊天天都在智鬥。兩邊都變得越來越鬼,不過他們總是比我快一步,想出更多偷雞摸狗的伎倆。」 他無助地注視著董丹。現在他把自己完全交在董丹的手裡了。他等待董丹替他拿個主意,任何主意都好。董丹想給他忠告,別這樣相信他,把所有信任擱在一個人身上是不對的。可也不能完全不信任別人。然而,他知道對這個六十五歲的老孩子來講,這個觀念太複雜了。 「你能想像嗎?我一睡著,他們就在我身邊躡手躡腳地行動。」老頭兒說,「隔壁房裡的字紙簍我也看了,全部空了。他們把東西偷走了。他們把那些草稿鋪平,把扯破的地方修補好,再偷了我的圖章去蓋,證明了那是我的真跡。哪天等我死了,他們就會賣給畫廊。」 董丹說那些東西可能被倒進了公用的大垃圾箱。 「那你快到街上去翻翻看,看看那些大垃圾箱裡有沒有。」陳大師道,「他們一個禮拜只來收兩次垃圾,你去街角就會看到兩個大藍桶,仔細檢查一下,看看畫稿還在不在裡面。」 大垃圾箱裡什麼都沒有。也許垃圾公司提早一天來清理過了。可是老藝術家不這麼認為。 「一定是他們把東西藏起來了,等著以後出售。任何人看到那運筆,都會知道是我的作品。等我死了以後,他們都會願意出高價買走。這些人都在等我死。」 老藝術家現在成了一個很難相處的人。有些時候,他會把他身邊的人支使得團團轉,令人發狂。他讓董丹恨不得當下就殺了他,即便他也明白在陳洋的內心,他只是個任何人都可以傷害的小孩。 整個晚上,陳洋就不停地在他的畫室裡來回踱步。他時不時被一種恐懼嚇得發抖,會突然停下腳步。「你等著看吧,我死了以後,就會有人開始研究我那些廢棄的草稿,看出我是怎麼運筆的。他們也會看到,我完成一幅畫之前,會有多少次失敗的嘗試,他們一定想知道我的畫都是怎麼構思的,又為什麼沒法完成,想看看一幅真正的藝術品得經過多少次的流產才能誕生。我真的無法忍受,我恨透了。我只允許我的作品在完整成熟的時候才公開展示。」 這讓董丹想到,會不會又是李紅搞的鬼,故意要讓老先生疑神疑鬼。她一定跟老藝術家說過她對工作人員的不信任,可同時又跟這些員工說不可相信任何拜訪者。於是,她讓所有人成了她的耳目,彼此監視,以確保她不在的時候,沒有一張畫能出得了這屋子。那一張有著酒窩的甜美臉龐後面,竟然藏著一座秘密警察總部。 到了第三天,董丹走出屋子給小梅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還要在老藝術家這兒待一個禮拜。小梅說,昨天有一個漂亮的小姐來找他。是叫老十嗎?不,她說她叫高興。董丹一方面松了一口氣,一方面覺得不可思議。高興在小梅的眼中竟然算得上漂亮。她對高興的欣賞類似於她對其他那些蠻橫的摩登事物,從四通八達的立體高速公路到巨型的汽車展示中心,從超級大超市到麥當勞。 他撥通高興的手機,但馬上又把它掛斷。高興怎麼會知道他住哪兒?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再撥了一次號碼,盤算著用什麼方法旁敲側擊,猜出她是怎麼找到他家的。 「別跟我兜圈子,啊,想知道我怎麼找到你家的,就直接問。」高興道。 「……你是怎麼找到的?」 「你一直瞞著我,以為我就查不出來了?」她說。 董丹可以想像她吊起半邊臉頰的樣子。她的冷笑很簡潔,一個嘴角牽動半邊臉頰。 她告訴他,想找到他的住址一點也不難。他的身份證號碼已經標示出他的戶籍區域。她需要做的只不過就是找到他那個區的派出所,然後就可以查到他的住址了。 如果她辦得到,那警察更不在話下。董丹心想。 「你怎麼不問問我是如何弄到你的身份證號碼的?」高興說。 「你怎麼弄到的?」他知道自己聽起來十分愚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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