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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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那名片一直看。 「自由撰稿記者。」他又念了一遍。 「那意思是,我……」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打斷他,「跟我走一趟吧?你倆一塊來。」 「我們怎麼了?」董丹抗議道。 「你心裡明白你們怎麼了。」便衣警察說。 如果沒見過這位警察的臉,就不算真正體驗過什麼叫受到脅迫。 「夫妻吵架也犯法嗎?」董丹說。 便衣警察笑了笑——他在公共場合給他們留情面不揭露他們,是給他們開了大恩。 「你不能沒有理由就在街上隨便抓人。」董丹一邊說一邊轉過臉朝向群眾。 「有沒有理,待會兒就知道了。」便衣警察說。 「他不喜歡記者同志!」群眾裡有人說道,「這就是理由。」 「是誰說的?」那便衣警察吼了一聲。「給我站出來!」 群眾稍微退縮了。 董丹和小梅坐在警車後座上,開往警察局。半路上董丹的手機響了,是陳洋打來的,氣喘吁吁地叫喊著他屋子裡發生了可怕的事情。董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那個便衣警察告訴他不允許接電話。董丹把這話轉述給老藝術家。 「他是誰?」陳洋問,「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 「陳洋想跟你說話。」董丹說道,把手機交給了正在開車的臥底警察。 「把電話掛了……」他說得很大聲,為了讓電話那頭的人聽見。 「他是什麼人?」老藝術家喊著。 「是警察。」董丹說。 便衣警察一把從董丹手上搶過了手機。 「現在不能跟他說話!」警察對著陳洋大吼。 「你敢這麼粗魯?!你知道我是——」老藝術家說道。他尖銳的聲音,董丹都聽見了。 那警察把手機關了,扔進自己的口袋。 「老實點,啊。坐上了這輛車,就算進去了。」他說。「進去」是對監獄的一種暗語,就像是「走了」表示過世,「方便」表示排泄。 對方說話的時候,小梅一直從後視鏡裡偷看那便衣警察的臉孔。現在是董丹出場擔任主角的時候,所以她已經退居一旁,恢復她一向淡然的神色,靜觀事情的發展。她滿心崇拜地望著兩個鼻孔噴出冷笑、不屈服的董丹。董丹歎了口氣,又低聲笑著,想讓那警察看見,對這整件事情的荒謬,他已經驚訝得無話可說。 分局位於二環路。即使一路警笛作響,穿過擁擠混亂的交通到達那裡還是花了一個小時。走進拘留室時,董丹問警察,能不能給畫家陳洋打個電話。不行。老畫家又老又病,現在一人獨居,說不定剛才的電話是從急診室打來的呢。行個好吧?不行。能不能替他打個電話呢?也不行,他既不會讓他自己打電話,也不會替他打電話。幫個忙吧?不行。如果警察跟你說「不」,那就是「不」,這個「不」這麼難懂?! 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一邊讀著卷宗,一邊匆匆走過他們身邊。 「喂,你聽過陳洋沒有?」那個便衣警察問道。 穿制服的警察抬起頭來。 「噢,陸警官。」穿制服的警察跟便衣打了招呼。 「是個畫家。」便衣警察說道,轉向董丹,「是不是?」 「是的。」董丹回答,「也做雕塑。」 「你們講的是那位大師陳洋嗎?」穿制服的警官問道。 「就是他。」董丹道。他激動了起來,眼珠子在兩個警察之間轉來轉去。他恨自己竟會如此可憐巴巴地充滿希望。但是他不能控制。 「他總是叫我老鄉呢!」董丹又說。 那位叫陸警官的便衣看了董丹一眼,讓他別那麼得意。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就是做些一無所用的東西,把它們稱作是藝術的傢伙罷了。 他們把董丹押進了走廊中間的一個房間,小梅則被押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屋裡。陸警官吩咐將門鎖上,他並沒有說他會不會打電話給陳洋,但董丹覺得他會的,就是為了滿足一下好奇心也會打的。 天色漸漸暗了,樓梯上來來去去有腳步聲,夾雜著笑聲與打諢。警察們要下班了。董丹和小梅已經被關進來近三個小時。有好幾次,董丹心裡出現走到門邊求救的衝動:請哪位去看看我媳婦兒需不需要上洗手間,或者口渴不渴。 走廊上偶爾會有腳步聲經過。它們敲在水磨石地面上,響起的回音,聽上去有些瘮人,如同在一部懸念電影裡。董丹屏住氣,支棱著耳朵,直到回音慢慢消失。他心中劃過一陣恐懼:他居然已經能分辨出這些腳步聲的不同了。做個犯人一定會有這樣的本能,分辨腳步聲:聽出一些是和善的,另一些是粗暴的,是來帶人去審訊,或秘密轉移;或者帶你去某個地下刑場,在那兒把你給斃了。有的腳步聲帶來吃的喝的,或者臭駡,或者安慰,比如說老婆或父母的來信。對於自己這麼快已經學習聽腳步聲,令他感到可怕——他已經可以分辨什麼腳步聲跟他有關,什麼無關。晚上十點十五分左右,他又聽見腳步聲上了樓梯,帶著穩健而又威嚴的節奏,回聲響在空曠的樓裡,一圈圈聲波擴散,就像在夢裡。董丹知道那是某個警官,穿著黑色膠底皮鞋帶來了對他和小梅的處治。 門開了。陸警官一身制服,帶著兩頁紙走了進來。 「你給陳洋打電話了嗎?」董丹問道。 「什麼?」陸警官似乎想不起來他去了這麼久幹了什麼。 「你給陳洋打電話了,對吧?」董丹問。 「哦,沒有。」 「你沒打?」 「在這兒簽個字,我們都可以回家了。」陸警官把紙放在了桌上。 壓抑住驚喜,董丹慢吞吞地走到桌旁,拿起了筆。他很快地瞄了那簡單的表格一眼。那是一份私人財務的驗收單,上面的意思是說,剛剛沒收的東西你已經檢查過了,每一項都已經歸還給你。董丹簽了自己的名字。 看見小梅的時候,她樣子消沉,垂著肩膀,低著頭,似乎剛剛過去的沉默時間耗掉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穿過無生命的長廊向他走來。廊上燈光慘白得近乎帶一點紫。小梅朝他笑笑。她的微笑,她的臉龐,還有她的肌膚都被那光線給漂白了。她的人生空白不需要這樣的遭遇來填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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