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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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跟在你們後面,你們是在開車還是在耍大龍啊?」那警察道,「駕照。」 董丹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怎麼做,只聽見高興一旁小聲地道:「收起你那一副傻笑。」她打開車門,婀娜地踏出車外,儀態撩人地走向那個警察。 「我們可沒喝酒,警察先生。」 「我說過你們喝酒了嗎?」 「我們只是太累了,工作了一整天。」 「駕照。」 「這年頭,當記者不容易,這你知道。」 警察完全不理會如站立的水蛇般性感的高興,弓下身朝董丹問道:「是你把駕照交出來呢,還是想跟我走一趟?」他問。在警盔的陰影下,那張臉露出了下半部,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 「他駕照忘了帶,我的在這裡。」高興把自己的駕照交出去時,手指頭和對方的手接觸了一下。 年輕警察感覺到在兩個人手之間的鈔票,他人一縮,像吞了只蒼蠅似的,嘴角一緊。 「我們很抱歉。」高興道,戲劇化地垂下她的頭。 「開車要小心,別讓我再逮到你們!」年輕的警察狠狠地說,內心的自我厭惡感轉化成了一種仇恨,恨這兩個讓他產生自我厭惡感的人。 「謝謝你,警察大哥…… 年輕警察連轉頭再看他們一眼都懶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你給了他多少錢?」董丹問。他坐到了駕駛人旁邊的座位上。 「我身上所有的。我想,大概五百塊吧。」她說。她把一片CD裝進了車上的音響,她的身體隨著音樂開始扭動。「瞧你嚇得!」 「我才沒害怕呢……」 「還沒呢!像你剛才那樣傻笑,就證明害怕得要死。那種笑法就像一隻羊見到了朝它砍下的刀子。你看過屠宰場的羊傻笑嗎?我的曾叔父是個屠夫。我剛剛也被嚇到了,因為我有一些東西是不可以讓警察看見的。萬一被看見,我可就麻煩大了。」 他想問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他什麼話也沒說。他被高興一身煙味搞得不知所措。老十的身上也有一股特殊的體味,可是卻是像甜甜的牛奶就要開始發酵變酸的味道。光是聞到那氣味就讓他發狂。他想到小梅在他們初次見面時,聞上去像是野花小草混合了自釀的米酒,那是很醉人的氣味,可它現在已經變得越來越淡,比記憶還淡了。 「隨便列兩樣:我有兩家大學的文憑證書,沒一張是真的;另外,還有五張不同的名片。」她說。她將原來的CD取出來,換了張新的。她總是不停地換音樂。「嘿,對了,你要不要文憑?有了這玩意方便些,特別是想要找工作的時候,如果對方完全不看才華與能力,懂得看那一張愚蠢的文憑。我有個朋友專門做假文憑,身份證件、介紹信他也做。哪天你把那個腳底按摩師肚子弄大了,想要去做人工流產,他可以幫你們弄張假的結婚證書。」 「真的?」 「噢,你還真想把她肚子弄大呀?」 董丹一時沒有作答,心裡斟酌著,究竟她值不值得他信任。最後,他決定跟她說實話,把老十姐姐的故事講給她聽了。 「幫她寫一篇報導……」董丹說。 「應該是本小說。聽起來像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 董丹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董丹沒辦法真正喜歡高興,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總得聽她說些他不懂的話,並且不懂也得裝懂。他懷疑她就是喜歡講別人聽不懂的話。或許。她的樂子就在於說些連她自己都不真懂的話。 「需要假結婚證書去做手術就說一聲,我朋友可以給你折扣。」她道,拍了拍他的大腿。 董丹立刻挪開了他的腿。 「害什麼臊,這年頭誰愛跟自己老婆上床?除了那些缺胳臂缺腿的,要不就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董丹看見了一個地鐵站,於是叫高興停車。 「那邊那家飯店。」她用手指了指,「有一個很不錯的酒吧。你知道嗎?那兒的小姐都特漂亮。她們還會告訴你,她們是大學生。」高興道,「你難道都沒收過她們發的短消息嗎?她們會告訴你,她們是最好的談心對象,也是一流的旅行伴侶。如果你打算出遠門去美國或加拿大,或者香港,反正任何地方,只要你老婆沒跟著。」 她又開過了下一個地鐵站。她要是想幫你的忙,你除了對她感恩戴德,別無選擇。她對於自己安排你的生活、代你作決定的能力深感自得。董丹決定,萬一她載他一路到家,他就讓她把車停在他們廠附近的一個小區門口,假裝他住那兒。他會跟高興說,很抱歉,時間不早了,否則會邀請她上樓喝杯茶的。 按照他給的指示,高興把車開上了四環路。四環以外,車輛少了許多,而且多半是不准進市區、跑起來像破銅爛鐵一樣作響的一些老舊卡車或小貨車。這些車子灰頭土臉,發著脾氣地鳴笛,開著刺眼的大燈,排氣也黑乎乎、油膩膩。一些還沒有被都市擴建給侵佔的菜園或果園,在黑色的夜幕下靜靜地出現在公路兩邊。 車子突然就刹住了。 「董丹,對不起,我沒法送你回家了。」高興道。看見董丹一臉迷糊的樣子,她又說:「我忽然想起還有事。」 她轉身從後座抓起董丹的上衣以及背包,把它們放在董丹的膝頭。 董丹四下張望,想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可能打出租車。一輛也沒有。地鐵的路線也不經過這兒,從大道那一頭就叉開了,一直要到大道盡頭才又會合。 「我早說要乘地鐵。」董丹道。他為了即將白花的出租車錢而對她懷恨。 「關門小心點。」她道,「再給你打電話。別忘了明天採訪陳洋。」 第19章 董丹的手機響了。他覷著眼看了看床頭櫃上的時鐘,才早上五點鐘。小梅轉過身去,用棉被把頭捂了起來。天色還暗著,董丹認不出來電顯示是誰的號碼。 「喂?」他說。 「董丹!」一個並不熟悉的聲音,「我是李紅。」 媽的,李紅是誰?「喂。」 「把你吵醒了吧?要不就是你還沒睡?我知道記者們都喜歡晚上趕稿。他也喜歡熬夜作畫。」 這會兒董丹全醒了。李紅,是她。在李紅跟他講述她母親的病情時,他的手在床頭櫃上一陣摸索。 「你找眼鏡幹嘛?」小梅道,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才發覺他是在找他的眼鏡。眼鏡就像是他的面具,李紅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把面具戴上。任何人認識的假如只是董丹的偽裝身份,條件反射是他馬上想穿戴上他的服裝和道具。 「你能不能陪陪他一兩個禮拜?我沒法丟下我媽。」李紅道。 董丹又看見她婀娜多姿地扭動著她的身體了。他說可以,如果陳大師需要他,他陪多久都成。 「別人我都不放心,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萬一陳洋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拜託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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