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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暮霧灰白地流來流去。

  小白鬼迫出後門。你們不准動!我說了,不准動!我們沒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轟然而起。擔架的一頭已被塞進馬車的篷簾。

  唔,早知該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給她一下她就安生了。小白鬼過來了,以後是個眼證。

  那就先給他一下。

  好,你來打。你打你打。小白鬼不知他倆在謙讓什麼。

  你們別動,否則我馬上喊警察!沒英文沒英文。

  擔架好歹已全進了馬車。兩個黑衣人一個去解馬,一個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給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鐘,大家好脫身。

  小白鬼卻轉身朝院內跑去。

  克裡斯跑回院內,穿過樓,跑到前門的馬廄牽下馬,繞到後門,那輛馬車已不見,連蹄音都沒留。

  克裡斯獨個坐在馬背上,不知該往哪去。

  天全黑時,他回到妓館。樓上燈燭都亮了,音樂也響了。走廊裡走過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確空了。一個老頭蹲在地上擦拭著地板上結痂的血。他看看克裡斯,動作一點不變。

  她去了哪裡?

  老頭不答,動作仍不變地看著他。她是去醫院了嗎?

  老頭將門慢慢推上。門縫最後猶豫一會,闔嚴了。

  克裡斯這時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課。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過夜的家訓。

  他一條街一條街地尋找。天從黑到白。

  第14章

  庫凱家祖籍是德國。很典型的德國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終年關著。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說一句:請把胡椒和鹽遞給我可以嗎?所有人都會吃驚地抬頭,想發現是什麼使這人如此健談。

  假如有人說:一幫悉尼痞子在城北縱了火。

  大約五分鐘之後另一人才會說:燒得一定厲害極了。大約又在五分之後某人說: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再過五分鐘,某人說:縱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跡除淨。這些天生的罪犯。

  該把他們扔回澳大利亞去。

  不過燒的大部分是中國人的房子。中國人那也叫房子?

  在這餐桌上,一人發言之後,那間歇會使任何一個外來者確定交談沒有繼續的可能,而五分鐘之後,他發現談話從來未斷,只是無聲而已。在發言者發出言辭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話接了過來,反復想過,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腦子裡重複過,同時一再弄清,自己沒有搶掉別人發言的秩序,最後一點,是把嘴裡的東西徹底吞咽乾淨了。

  由於庫凱家人寡語,他們每個人都是詩人。他們從一切事物中看出詩來,只是從不詠誦而已。或者,他們只用眼睛詠誦,他們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靈活的,因為他們必須讓眼睛在某物上滯留足夠長久,讓詩有足夠的時間從眼睛渡向腦子,再由腦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種詠誦。

  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拿起筆,把時刻過往在腦子裡的詩寫下來。或者說他們的詩從腦子到筆已是另一種東西了。他們卻讀詩,從德國遷移到美國,許多他們心愛的東西不可能跟來,能帶的書僅僅一箱,那麼就是一本聖經和幾十本詩歌。詩是惟一可以反復讀的書,就像歌一樣,唱熱的歌照樣有唱頭。

  庫凱家職業是軍人。他們心底認為軍人和詩人是最接近的。詩人對人靈魂的征服和佔有相等于軍人對實質世界的征服和佔領。詩人有理想和愛,軍人有正義、信仰和仇恨。這些都使人生發熱或發冷的激情。

  庫凱家族的每個男性都有個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賽、瑪雅女人。這是他們驕傲的需要,是征服和佔領。

  克裡斯的父親和叔父共有十二個兒女,一同住在聖弗朗西斯科南邊的這座小鎮上。克裡斯是兩個家庭中的第九個孩子,因此,無論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沒有得到太多關注,對軍人的崇尚使這個家族的男性都有獨自行為的傲慢,因而他倒從沒有注意到克裡斯身上對血緣的微妙背叛。他們從沒注意到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會在看見某種美麗、某種奇異時感動得木訥,會緊咬牙關逆出一聲「哦不」。一個他認為美得無與倫比的東方妓女會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這個東方女人每個舉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東方,東方產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義在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地鮮活,這個東方女人把他征服了。這是他的家族可恥的一員。他們那種征服者的高貴使他們根本無法想像克裡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個有關拯救與解放的童話中。家族的天性緘默使他倖免於被盤問。但在獨自騎馬,捧一本詩,無目的地逛在天與地之間時,他發現自己用很少的幾個字眼,用錯誤的句法在獨自,這是他在和心裡的女人交談。他為這語言感動,因為它天真純樸得如同鳥獸的語言,如先民的符號語言。亞當和夏娃的語言一定如此純樸,如此地在極度的貧乏中藏著最大豐富。

  他毫不猶豫地判斷這便是愛情了。因為有這麼多痛苦:世上所有詩中的愛都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痛苦。痛苦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幸福顯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一個人十四歲時所具備的愛的能量該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數人在十四歲的愛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殺後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類把十四歲的愛當真,假如人類容忍十四歲的人去愛和實現愛,人類永遠不會世故起來。

  克裡斯一聲不響地瘋狂,他全身投入了那個騎士角色:去披荊斬棘、去跨越千山萬水、去拯救。這番身心投入使克裡斯疏忽功課,冒犯傭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寧靜在四月的這個晚上有了浮動。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裡?父親向克裡斯投來多年來的第一瞥關注目光。

  克裡斯咀嚼著牛肉,然後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唇。補拉丁文課了。他看著父親說。

  過了五分鐘,父親說,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語:前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克裡斯沉住氣,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對。再重複一遍謊言是愚蠢的,父親輕蔑把同一句謊講兩遍的人。一個人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卻固執地撒同樣低級的謊,就是個失敗的小丑。

  克裡斯無以答對,放棄了和父親的目光較量。

  我的拉丁文老師寫了一封信給我。父親將一頁折疊的紙遞給他的緊鄰座位。

  信箋無聲息無情緒地傳過一隻只手,如同傳一隻胡椒瓶。這個家庭把流露某類情緒,如幸災樂禍,好事多嘴看成失體面和不雅致。信傳到克裡斯手中,父親說:我允許你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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