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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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辮子的矮小身影一望無際地從海岸爬上來,以那忍讓一切的黑眼睛逼你屈服。 在他們的溫和與乖順中,成百上千的年輕女奴被運載來了。他們溫和地處置一路上死去的女奴,安詳地將無數屍體拋進海洋。他們的溫和使殘忍與邪惡變成了不可解的、缺定義的東西。殘忍和邪惡在那樣永恆的溫和中也像女人似是而非的腳一樣帶有謎的色彩,成為鴉片般的奇幻。 在他們和諧地自相奴役、相互戮殺中,他們的人數膨脹、壯大。 他們躬身邀你進入那四壁漆黑的鴉片室。讓你在被煙熏黑的四堵牆中間迷失。讓你體內由酒精釀出的暴力消散。讓那終年燎繞的煙離間你和你自己的社會。讓你放棄對他們的憎惡、排斥、驅趕、屠殺;讓你從各種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脫出來。 你說:鴉片的毒遠勝於酗酒。 他們笑一笑,回道:酒使你摧殘別人,鴉片使你忍受別人的摧殘。 他們在這個初生的城市形成一個不可滲透的小小區域,那裡藏汙納垢,產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種不可理喻的規律循環。 他們的生命形式是個謎。 一切好惡準則被他們弄成了困惑。 這裡的人們從未面臨如此巨大的對於一種生命形式的困惑。一切道德文明的準則不再能衡量這個生命形式。這裡的人們感到了恐懼。對於溫和與殘忍間晦澀含義的恐懼。 請願書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落在這個中國窯姐妙不可言的小腳邊——那麼憤怒的言辭,那麼強大的正義力量與這雙著粉紅綢緞的腳有何關聯?它們是誰在諷刺誰?克裡斯沒有意識到這一層荒誕。 他不願調頭走開。他想隨便一點,和她扯兩句閒話,輕浮地笑笑,他卻做不到。 兩年前克裡斯也有和其他白種男童懷有相似的初衷,用買零嘴的錢為自己買個活玩具。然而當他見到這個圓熟完美的中國妓女時,他失去了他十二歲男童的玩興。 那麼一洞窗,窗內暗得像個洞穴,她出現了,渾身無處不珍奇。 那時他就不是一副去玩件稀罕玩具的簡單人情。他看著那籠格般的窗口,一尊神像般的東方女人,濃極的異國情調第一次引起他對異性的夢想。那時他十二歲。 一扇紅漆斑駁的門,上面掛四個綾羅宮燈。幾乎每個中國窯子都是一模一樣的門臉,高檔的,細緻而繁瑣;低廉的,如他進的這家,則是粗陋的繁瑣。 紙竹子和蠟蓮花,刁鑽古怪的假山,顏色敗得慘淡,老老實實透出假。 樂聲不甘冷落,揚琴敲鞋釘一般敲,二胡像鈍刀拉肉。如此音樂使直直一條走廊變得曲裡拐彎。妓女們靈巧地掀動嘴唇,瓜子從一側不斷放進嘴裡,從另一側變成兩瓣殼子啐出來。 兩年,克裡斯闖進如此千篇一律的中國妓館,尋找那個完全不同的窯姐。 他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中國女子如扶桑那樣嗑瓜子:那樣繃緊嘴唇,在瓜子崩裂時眉心輕輕一抖,仿佛碎裂了一個微小的痛楚;再那樣漫不經心又心事滿腹地挪動舌頭,讓鮮紅的瓜子殼被嘴唇分娩出來,又在唇邊遲疑一會,落進小盤。那樣清脆細碎的唇齒動作使她的緘默變成極微妙的一種表達。 他整整找了她兩年。他的尋找是他一夜間發育的身體,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歡眼神,是他騎馬無緣無故的狂奔,是他偶爾聽見一句中國話的戰慄,是他對父親東方古玩盜竊的衝動。他仍想像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有個遙遠國度的美麗女奴需要他去管教。他得以劍斬斷囿她於其中的罪惡。 他對於她的苦苦尋找,他營救她的願望使他一次次投入聲討中國人的集會。 因此在他十四歲的這一天,他終於找見她時,他一再說:我找過你。 克裡斯還有沒有看清,這已絕不再是十四歲的嫖客和二十三歲的異國妓女間的單純關係。 她沒有再回頭看他。 她步子閒逸。那雙被精緻摧殘的腳使一種痛楚向她全身擴展,她成熟豐碩的身體便是處處感知,處處在細微地顫抖。 他在不遠處跟隨。這帶病帶痛的步態是他見過的最脆弱嬌嫩的東西;每一步都是對殘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訴著殘廢了的自然。 克裡斯一直跟著她走回到那窩穴般的房屋。門口一家當鋪挑出一條中國男人的長袍,背上有個槍子迸炸出的洞,卻已被精緻地縫補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認清這妓館的方位時,他呆了。一片黑乎乎的人影在妓館樓下擠撞著。他們是從鐵路工棚和金礦來的苦力。他們的辮子比城裡的中國男人要短些,舉止要粗重些。他們從全唐人區惟一的浴室剛出來,浴池裡的浸泡使每張臉皮繃得鋥亮。 男人們談笑著,把痰吐到馬路對過去。他們都穿著不合體的衣服,渾身上下是棱角分明的摺痕。 院子裡也擠滿人。男人們的半顆青腦殼在暮色中很刺目。煙仔檔和南貨檔在人叢裡遊。有的男人倚牆坐在地上,一臉呆滯的希翼。 克裡斯走過時,男人們給他讓路。讓出寬得沒必要的一條路,而他們自己則東倒西歪成堆地擠著。 妓院的兩名跑腿在拿著銅面盆收錢,在盆裡丟下錢的,可取得一塊木牌,那便是上樓的許可證。兩個跑腿哇啦哇啦地嚷,像兩座太小的閘要阻擋太洶湧巨大的人流。那跑腿也將銅盆伸向克裡斯。 克裡斯厭惡得一個冷戰。他絕不是到這遭這份罪惡的。他恰是來斬除這罪惡的。男人們的青頭皮從未像此刻這樣引起他怵然。他們將碎裂她;他們之於她,是一具刑架、刑具。這些蠢蠢欲動的青頭皮之於她,是受難和毀滅。 克裡斯從張開大口的銅盆前猛然抬頭,見那跑腿臉上是一派諒解:一種接納他為同等下流的諒解。他對克裡斯表示沒錢也不要緊,他可以先品嘗再將品嘗的滋味告訴同伴們。 然後他往克裡斯手裡塞了枚木牌。 他竟毫沒留心克裡斯淺藍眼睛裡的仇恨與殺機。他更沒注意這個十四歲的白鬼正四下裡尋視,想找到什麼可縱火的東西,他將穿越被焚燒的淫邪和罪惡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麗女奴。他拍拍克裡斯的肩,叫他耐心等待,說中國妞幾個個是美味。 木牌在克裡斯手心裡頓時濕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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