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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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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嫚用了一整天時間排練稿紙上的臺詞。稿子是有關她在「背著受重傷的戰友向著生命的岸爬去」時的心理活動,說她多少次地動搖,絕望,恐懼,有那麼一刹那,自私和貪生的閃念出現了,她甚至想到一個人逃生,但看著戰友的無助,聽見他因傷痛而發出的呻吟,她戰勝了那個自私貪生的自我。這稿子,只能當臺詞念。 戰鬥英雄報告團中,只有何小嫚一個女兵,真正的一顆掌上明珠。她和所有報告團成員一樣,軍裝的前胸沒一塊地方空著,軍功章、紀念章,還有一朵比她臉盤還大的絲綢光榮花。所有英雄都被打扮得可以坐進花轎。 一九七九年四月的這天,何小嫚是太陽,四周簇擁著多少向日葵一般燦爛的年輕小臉!也就是他們這樣的年華吧?她帶著母親給她梳的兩根「法國辮子」,投奔三千裡外的新生活。她那麼不捨得拆散辮子,最後它們竟然拆不散,竟然只能被剪斷。「剪斷」最不麻煩,是更好的持續,父親不也是選擇剪斷?剪斷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剪斷的是事物和人物關係向著醜惡變化的可能性。她在一個個筆記本上簽名,她的名字就剩了兩個字:小嫚。剪斷了呀,她難道不該給自己一份無須從屬的自由?她筆下流動著「小嫚」「小嫚」「小嫚」,父親給予她的,她從母親手裡收回了,把不屬她的還給了母親和繼父,她不需要那個「何」字,何小嫚?何為小嫚?何人的小嫚?小嫚只能是她自己,是自己的。 小嫚每天要接受多少崇拜!把我們給她的欺淩和侮辱千百倍地抵消,負負得正,而正正呢?也會相互抵消嗎?太多的讚美,太多的光榮,全摞在一塊兒,你們不能勻點兒給我嗎?旱就旱死,澇就澇死……小嫚簽名簽得手都要殘了,汗順著前胸後背淋漓而下,是不是又在發餿?肯定是餿了。報紙上的大照片上的,哪能是她小嫚?只能是另一個人,看上去那麼涼爽清冽。而小嫚動不動就被汗泡了,被汗漚餿了,餿得發臭。她開始擺脫人們,向人群外面突圍,簽字的獎品鋼筆也不要了。幾條胳膊拉住她,還有我、還有我,您還沒給我簽呢!所有的年輕小臉都湊到她身上了,別忘了,你們過去可是不要觸摸我的! 這天晚上,她回到軍區第一招待所,門崗叫住她,遞給她一封電報。被她永別了的母親,居然要來看她。夜裡,小嫚躺在這家高幹招待所的席夢思床上,想著一個問題:是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人群變成了另一個人群?或是母親變成了另一個母親,由疏變親由老變小,變回了那個接受了父親千般愛撫而孕育了她的親媽?還是把她變回了一個生命新芽,在親媽子宮裡回爐,然後以新名分問世?她分明有了新名分,只不過是個不適合她、讓她不好意思、不敢當的新名分,因為她沒有親媽為她回爐。早晨,她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裡驚醒,感到過分飽脹,滿肚子都是「再見吧媽媽」的歌詞,無法消化,也無法嘔吐。她還覺得胸悶窒息,氣管裡肺裡都是那歌聲,她不能變成山茶花去陪伴媽媽,她不能變成任何人,她還要做她自己,哪怕受人歧視,招人嫌惡,還是要做她自己,除了母親的子宮給她回爐。 我後來遇到劉峰,聽說小嫚突發精神分裂,就去了她住院的軍區總醫院精神科打聽。那時她已經被轉入更加專業的精神疾病醫院——重慶歌樂山醫院。我聽說的是這樣的情景:那天早上,「戰地天使」何小嫚打開窗戶對樓下跑操的人們叫喊:「停!讓他停!別唱了!」 所有跑操的人,掃院子的人都停下來,看著她。她的頭髮蓬得像一個超大的黑色蒲公英。 「停!別唱了!」她對著天地中的歌聲嘶喊。 服務員打開她的房門,講稿被撕碎了,成了雪片,把她腳下的地板下白了。她對服務員說:「我不是戰鬥英雄,我離英雄差得太遠了。」 她一直咕噥這幾句話,上午的報告會只能取消。下午招待所來了個中年女子,說是從上海來,來看她的女兒何小嫚。女人左手拎一個旅行箱,右手拎一個網兜,網兜的內容人們是看得見的:一個金屬的大餅乾桶,一個大糖盒,都金光燦爛,在成都人看,光是空盒子空桶就價值連城。網兜裡還裝著一大串香蕉,成都人早忘了香蕉長什麼樣了。女人個子不高,不過被手裡的東西墜得更矮。服務員跟女人說,她女兒今天到現在還把自己鎖在屋裡,插著門,誰也進不去。 女人跟著服務員來到那個房間的門口,服務員試著輕輕敲門,沒人應聲。此房間朝南,大好的光線把一雙鞋的兩個半高跟影子投射在門縫下,屋裡的人顯然背貼著門站著,而怎麼敲門,叫門,那雙腳就是一動不動。 中年女人推開服務員,對著門縫輕聲呼喚:「小嫚,開門啊,媽媽來看你了。」 門裡有了點兒聲音:皮鞋底和地板在摩擦。門內的人在轉身,從背靠著門轉成面對著門。 「嫚嫚!開門呀!」 換了的稱呼使門裡的人拔掉了門閂。 「嫚嫚!」 門開了,何小嫚容光煥發,新軍裝新帽子,胸前別滿軍功章紀念章,肩膀上斜挎著一根紅色綢帶,綢帶中央是個大繡球,簡直就是個年輕的女元帥。她眼裡也是英雄照片裡那種直面未來永垂不朽的目光。中年女人往後退縮一步,用服務員的半個身體做她的掩體,先看看這個年輕女元帥怎麼了。明明活著,怎麼就進入了這種永垂不朽的狀態? 此刻她聽見小嫚誠懇地低語:「我離英雄差太遠。我不是你們找的人。」 她就這樣從母親和服務員面前走出門,沿著走廊往前走,只有這一句話:「我離英雄差得太遠……」 她就那樣下了樓,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裡走進了大太陽。中年女人緩過神來,這真是她的女兒何小嫚。她跟著奔跑下樓,網兜裡的餅乾桶糖盒子也一路敲鑼打鼓。 何小嫚在招待所院子裡被警衛戰士拉住,因為一輛首長的轎車從樓後過來,差點兒把她撞倒。首長的轎車不撞她就要撞圍牆。何小嫚的母親這時發出一聲哀號,兩手捂住眼睛。她以為女兒沒有犧牲在前線,而犧牲在首長車輪下了。首長卻落下車窗玻璃,大聲呵斥:「往哪兒撞?!」 當看見小嫚渾身的徽章、光榮花、彩帶,是個女英雄,首長不吭氣了。首長從轎車裡下來,看出什麼端倪來,問小嫚:「小妮子,你怎麼了?」 小嫚臉上是一個天使的微笑。 何小嫚在精神科住院的幾年,就一直帶著這樣的天使微笑,無憂無慮的,親和善意的,似乎對自己被拘禁在極有限的活動空間,每天一把一把地吞食藥片毫無意見。也似乎精神科就是她的天堂。住進醫院的第五天,醫院那位年輕的政治部主任來了,對於他,何小嫚神態中沒有任何記憶的痕跡。就像對她的母親,她既不表示親熟,也不顯得陌生。年輕的政治部主任是帶著噩耗來的,但他見到何小嫚之後,把褲帶裡的電報又摁了回去。電報告訴小嫚,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犧牲了。 小嫚知道丈夫犧牲是一年多之後。那時她的病情稍微好轉。消息是由她的主治大夫轉告的,因為烈士遺物、存款以及撫恤金之類,一堆表格,需要烈士遺孀簽字。沒有小嫚的簽字,烈士在老家的父母無法享受兒子以生命給他們換取的微薄好處。主治大夫是小嫚最信賴的人,當他把發生在一年多前的噩耗告訴小嫚時,小嫚接受得很平靜。大夫懷疑她是否聽懂了,但第二天他確信她懂了,因為在她的病床邊,放著一張二寸照片,還在漱口缸子裡插了一把草地上采來的金黃色野花:那種除草劑都除不淨的蒲公英花。二寸的結婚照上,小嫚和丈夫似乎還生疏,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曾經受過小嫚護理的排長,黑瘦的臉,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小嫚曾經過失望的滄海,遇見第一個島嶼,就登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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