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芳華 | 上頁 下頁


  讓我們來看看林丁丁這一頭的故事。這一部分的林丁丁,是劉峰不認識的。丁丁的這一段生命流向,跟劉峰的,根本不平行。丁丁做著大多數文工團女兵共同的夢:給一個首長做兒媳。丁丁在北京的軍隊大院有個姨媽,丁丁叫她二姨。二姨也同樣像大多數中年女長輩一樣世俗,時刻豎著「雷達」,為她所有「條件不錯」的晚輩捕捉高攀的可能性。二姨認為她所有晚輩裡條件最不錯的就是她大姐的這個女兒,獨唱演員林丁丁。她神通廣大的「雷達」居然搜索到成都來了,七拐八彎地介紹丁丁去一個副司令家做客,副司令可是有三個兒子呢,總有一個會勾引上丁丁或被丁丁勾引。

  劉峰第一次給林丁丁做甜餅,正是在丁丁收到姨媽的那封介紹信的時候,正是她為穿哪件羊毛衫上副司令的門而傷腦筋的時候。假如我們相信那個天真無辜的林丁丁是真的丁丁,那麼我們可以相信她後來的說辭:「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劉峰對我有意思!」那我們還得相信,劉峰的自製力有多強,所有表露都被壓制成一個個甜餅。劉峰和林丁丁是夠條件正式談對象的。他們都是軍官,不早婚早育就行。他們完全可以像團裡正經談對象的男女一樣,把飯打回宿舍,加上一兩個自製的私有菜肴,哪怕加一點兒私有的作料,一勺辣醬或一小碟蒜泥,就能把集體伙食吃成兩口子的小灶。可劉峰對林丁丁,一直就那麼遠遠地守望。他覺得她還在進步,事業上的,政治上的,他不該早早打擾她。總該等她入了黨吧,這件事他是可以使上勁的。

  後來的事實證明,在丁丁的入黨大業上,他確實建立了豐功。並且他自己也繁忙,大大小小的標兵模範都要他當,大家就像推舉他縫補大幕、修理食堂板凳、疏通洗衣台下水道那樣總是全票推舉他當標兵。這是他最忙的時候:去部隊巡迴演講,到中學小學做報告,參加軍區的或全軍的表彰會。會與會之間,他忙著做出一些模範的作為,以跟他一大堆英雄稱號相配。一天夜裡,我私下練了一個很有難度的舞蹈動作,經過道具庫房,見裡面還亮燈。熄燈號已經吹過一小時了。那是一年裡最熱的幾天,道具庫房的兩扇窗戶大開,遠處就能看見劉峰頂著亮閃閃一頭汗珠,蹲下站起地忙著什麼。我好奇心上來,走到窗前。劉峰耳朵上夾著一支筆,牙縫裡叼著兩顆鐵釘,穿著汗背心的肩膀上沾滿布料的紗頭。他正幹的事兒一看就是相當生疏吃力的:把一塊混紡粗花呢往框架上繃,不是使不上勁,就是使錯了勁,每一次拉扯布料,他的嘴巴都要地包天一下,太陽穴也跟著一痙攣。

  我招呼道:「都半夜了,還忙呢?」

  他的回答從咬著鐵釘的牙縫後面出來,說炊事班馬班長要結婚了。

  炊事班長要結婚,他忙什麼?我更奇怪了。

  「沒錢呀。」他從口中取下鐵釘,「他對象非要一對兒沙發,不然她不讓馬班長安生。湊合給他打一對兒吧。三十歲了,又是農村兵,找個成都媳婦兒不容易。」他把滴汗的下巴在汗濕的背心肩帶上狠狠一蹭,汗珠不是擦掉的,是被刮掉了。

  我再一次想,這是個好人。無條件、非功利的好。一個其貌不揚的身軀裡怎麼容納得了這麼多的好?

  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連隊化建設管理,領導已經不再提了。領導現在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管理,營房裡穿花襯衫的越來越多,夜裡出去遛彎兒的男女,歸隊越來越晚。對我不良思想意識大批判的人,開始秘密傳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長兒媳夢的女兵大部分都圓了夢。林丁丁似乎不是個成功例子,還是每天按時到王老師那裡上聲樂課,聽說「羅馬尼亞以騾子和馬著名」,她還會:「真的呀?!」聽說「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上海人發現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會:「是嗎?!」你會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歲都在哪裡長著呢?等你看見她怎麼在兩塊手錶之間倒騰,對她天真幼稚的懷疑就會被驅散。她的抽屜裡放著一塊上海表,手腕上戴著一塊摩凡陀,要不就反過來,摩凡陀在抽屜裡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兩塊表的上班下班,怎麼調休,取決於她的哪一個追求者來隊。一個追求者是宣傳部的攝影幹事,一個是門診部的內科醫生。醫生算是我們的駐團大夫,一禮拜總要來一次給我們巡診。

  攝影幹事也來得比較勤,給我們照資料照片、排練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醫生送給丁丁的禮物,一個古董,K金表框,戴一天要校對七八次時間。上海表是攝影幹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幹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讓幹事戴了綠帽子,幹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討了回來。醫生論歲數該算個中年男人了,結過婚,鰥居六七年,帶著一個女兒。他優越于幹事的地方是個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歡胖子),性格溫和,尤其對天天鬧不舒服的丁丁來說,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隨時看病,不生病可以預防生病,並且醫生有學問有錢,據說他遠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華僑親戚。

  攝影幹事優越于醫生的是年輕,活潑,常給各部門首長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開,提拔有望,自己可能當首長。但比較胖,還戴眼鏡,這兩點丁丁認為頂不漂亮。現在看出來了吧?選擇男人,丁丁比我們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給荷爾蒙去火。也許我的判斷太武斷,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兒女事情開竅晚,她允許醫生和幹事同時追她,不過是給他們面子。還有,女人誰不虛榮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寶,都好,都是打扮。

  第五章

  連何小嫚都有人追求。何小嫚到陸軍醫院之後,跟一個男病號成功地戀愛起來。男病號是個排長,因為嚴重膽結石住院。那個肝膽科是全軍區的先進科室,發明了一種中草藥排膽石療法。何小嫚結束了半年的護士速成班之後,到這個科室做了一名實習護士,跟著所有醫護人員沙裡淘金一樣在病號們腹瀉的糞便裡淘膽石。她專門負責那個排長,從排長糞便裡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膽石,最大的一粒,相當於十克拉鑽石。最大的膽石被裝在一個玻璃器皿裡,淺粉帶褐,漸漸銀灰,細看銀灰上還嵌有一條條微妙的細血絲,那奇特的質感和難以形容的色澤以及形狀,也許使小嫚和排長聯想豐富起來……珠蚌用體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礦藏孕育鐘乳石,十克拉的膽石也一樣,也是被體液和苦楚滋養打磨,也是一種成長著蛻變著的生命。

  兩人凝視著玻璃器皿裡的十克拉膽石,覺得它何嘗不是珍寶珠璣,何嘗不帶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嘗不是不可複製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艱辛,耗費多少天日多少升自來水在糞便裡淘沙,不亞于下大海摸珠。看久了,兩人覺得小石頭何嘗不可以做他們的信物。排長突然說,何護士,送給你做紀念吧。何小嫚驚恐地抬起眼睛。我說過,她那雙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護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強調出來。至於此後她脫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會不會被弱化,排長會不會產生失望的閃念,或略感上當,我從來沒有證實過。排長在跟小嫚結婚後的第二年犧牲在戰場。此刻讓我回過頭,回到小嫚和排長以膽石定情那一刻,跟隨排長的感覺,沉沒到何小嫚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那雙眼睛在我們這群瘋瘋傻傻的軍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沒了,可在芸芸眾生裡,它們的精彩最終被發覺了。

  當然,這場景是我想像的。唯一憑據是多年後何小嫚給我看的一顆膽石。何小嫚離開文工團後,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聯繫的人。大概她覺得我們倆曾經彼此彼此,一樣低賤,有著同樣不堪的過去,形容這段過去,你用什麼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嫚離開文工團之後,我們去過她所在的陸軍醫院巡迴演出。那是個野戰醫院,醫院分三個包紮所,何小嫚屬￿三所。三所沒有禮堂,發電不穩,怕燈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點開始。劇場就是露天籃球場,賽區做舞臺,四周高起來的看臺是觀眾席。川滇交界的山區,夏季天長,傍晚也長,已經晚上七點,掉在山後的夕陽還殘剩一抹,給舞臺打著追光。

  何小嫚沒有來看演出。後來知道她主動提出調班,在病房上特護。演出中我們發現了幾乎所有女軍醫女護士都作怪。首先,她們全坐在最後一排,相對舞臺最是居高臨下,似乎不是在看我們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觀看鬥獸場的格鬥,或是看三流馬戲團的馬戲,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無一搭,每人都捧著一本書或者雜誌,一旦她們認為我們的「馬戲」看頭不大,便捧起書來,於是最高一層看臺上的白淨秀麗面孔沒了,成了一排書本。似乎她們跟何小嫚一夥,知道我們這群人欺負過小嫚,如此的無禮和傲慢是專用來替她氣我們,報復我們的。

  啊,我扯遠了。還不到何小嫚正式出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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