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九一


  白衣白帽叫喊著:「回來!你們跑不了!……」女人們見四、五個白衣白帽在後面追,一下子跑散開,散進蜀黍地裡沒了。

  領頭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學生把蜀黍地包圍起來。民兵搜索,中學生們打鼓敲鑼,對著一大片一大片油綠的蜀黍地喊話,唱歌,歌詞一共兩句:「計劃生育好,計劃生育好,社會主義建設少不了。」

  一個年輕媳婦在蜀黍棵子下面大聲說:「這麼好你媽咋把你給屙出來的?」

  民兵們在晌午蜀黍地裡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來,帶回到醫療站去了。有的媳女又哭又鬧,滿地打滾,叫喚:「騸人啦!救命啊!」

  白衣白帽們大聲勸說:「不是騸!是結紮!……」

  民兵們也亂了,逮這個捺那個,挨了女人們踹,也顧不上還她們兩巴掌。黃昏時,眼看史屯公社的計劃生育指標就要完成了。清點了下人數,發現還少兩名。白衣白帽們在村子裡到處轉悠,一個年輕女子見了他們就跑。他們一看,臉熟,額頭上一大蓬燙過的前劉海。他們連抱帶挾,把她弄進醫療站的臨時手術室。年輕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圍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的話髒得不可入耳。

  一個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乾脆給她用全麻。

  年輕女人罵著罵著就乖下來。一邊給她做手術,他們一邊說:「燙髮呢!農村也有這種貨。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手術做完,他們發現闖禍了,這個女子是個沒結婚的閨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婦們去做手術時,孫二大突然會說話了。他用硬硬的舌根和一歲的小閨女說:「平、平,會叫老姥爺不會?」

  平的手指頭在嘴裡咂著,看著白鬍鬚白頭發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裡,聽二大說:「老姥爺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不聽?」

  葡萄走到床邊,二大臉稍微移一下,說:「葡萄,你坐。」

  葡萄眼淚流下來。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說:你看,平叫我給講事故哩,我老想給她講個故事。一急,就急好了,會說話了。

  這時一個女子聲音叫著:「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兒媳枝子。葡萄從地窖口伸出頭,叫她:「這兒呢,枝子!」

  「他們上我家來了!非要把我拉去騸!那個啥視察團明天要到咱史屯,騸了我咱史屯就得先進了!」

  葡萄叫她趕緊下到地窖裡。她剛去拴門,聽見一大群人往從李秀梅家往這裡跑,晃著電筒,在黑夜裡破開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兒媳領著這群人。葡萄聽她說:「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進去,一搜准搜出來。」

  這個大兒媳做了手術,不願小兒媳比她全乎,圓滿,葡萄這樣想著,就抱來一根樹杆,橫杠在門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樹,準備讓史春喜的木匠鋪給打個櫃子。

  李秀梅的大兒媳在門外喊:「葡萄大娘,別鎖門,是我呀!」

  葡萄說:「鎖的就是你!」

  大兒媳說:「你把門開開!」

  葡萄說:「憑啥開?」

  大兒媳說:「你叫枝子出來,就一個醫生,想和她說說話!」

  葡萄蹲在臺階上,臉擠住門下頭的豁子。人腿又滿了。「不然就把咱媽帶走了!大兒媳在門外哄勸道。」

  葡萄說:「那就把你媽帶走吧。你媽該幹啥幹完了,騸就騸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間。

  「葡萄大娘,你可別逼人翻你牆啊?」

  葡萄大聲說:「這是我王葡萄的家,誰翻牆我剁誰,進來個手我剁手,進來個腳我剁腳!」

  牆頭上的手和腳一下子都沒了。

  大兒媳又喊:「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點!」

  葡萄不吭氣,掂著雪亮的板斧來回走,眼睛瞪著牆頭。一個腦袋上來了,葡萄的板斧飛上去。「光當」一聲,斧子砸破了一個瓦罐。他們也懂,先拿個瓦罐試試。外頭一片吼叫:「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腦袋咋辦?」

  葡萄也吼:「上啊!真腦袋上來就知我咋辦了!」

  外頭安靜了。葡萄抽空下到地窖裡,對抱著平的枝子說:「可不敢上來!」

  二大用硬硬的舌頭說:「葡萄,來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說:「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說:「躲吧。說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可咱沒有廟。」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著她。葡萄的意思是:這不是躲得挺好?

  第二天,蔡琥珀來了。她是縣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裝,馱著的背讓她看著象個老漢。

  她伸出手指點著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這個覺悟算沒指望了,這麼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響了全縣的榮譽?」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紮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兒了?」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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