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八九


  太陽有兩杆子高了,二大扶著一棵橡子樹,朝矮廟站著。他不知道雜樹長得亂,從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見矮廟的。不過他象什麼都看見了似的,連雪白的眉毛尖、胡梢子都一動不動。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他只知那是件細布衫,新的,漿都沒完全泡掉。他覺著連侏儒裡那個高個小夥子都看見了。小夥子有二十五歲的,娶了媳婦,媳婦抱著他的重孫。也許是重孫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麼重。他看著高個小夥兒一舉一動都透著能、精、勤謹,是個不賴的小夥子。比他爹少勇強,懂得五合把他養大的人。他看著挺把他侏儒娘扶著坐在一塊石頭上,給她打著扇子,又抬手把飛到她碗邊的蒼蠅轟開。二大心裡作酸,他笑駡自己:老東西,吃醋呢。挺該五合他娘呀,把他養活了多不易。可他還是吃醋。他想,人老了,就沒啥出息,吃孫子的醋。他叫自己大方些,大器些,挺孝敬誰都是他身上流出去的血脈,挺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孫懷清把人活成了。挺就是他孫懷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著高個小夥兒挺樂起來有個方方正正的嘴。不樂時有一對黑森森的眼。葡萄的眼和少勇嘴。他的重孫該是夠俊。這時他一抖,他覺著一個人到了他跟前,離他最多七、八步遠。那人的氣味年輕,壯實,陽氣方剛。那人聞上去剛出了一身透汗,脫光了膀子,短頭髮茬晶亮的滿是汗珠。那人慢慢走近他,問他話。是個和氣人,話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臉上,軟和得很。二大向前伸出手。那人這時才知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二大笑了笑,對那人說:「是挺不是?」

  二大知道他驚壞了。

  二大又說:「你個兒大。我能知道你有這麼高。」他伸手去摸他汗濕的頭。他是順著他熱哄哄的汗和腦油氣去比量他個頭的。

  二大說:「挺給驚壞了。可不敢這樣驚嚇他。我咋知道你是挺?」二大哈哈地笑起來:「我啥都知道。我還知道你上小學年年得獎狀。我還知道兩年前你娘給你說了個媳婦。我還知道啥?我還知道你在鎮上的工廠做工。是啥工?是翻沙工。我都知道吧?不說了,看把咱娃子驚得。」

  他扶著樹慢慢轉身。那癱了的半邊身子就算全廢了,他往前,它留在後。二大廢了的那條胳膊被一隻手架住了。二大朝這手的方向扭過臉。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問。

  那手在他胳膊上緊了緊。

  「你別攙我。我摸著哪兒都能去。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膩了。你娘等著你砍的柴呢。看這一地橡子,沒人拾了。前年你還拾橡子壓面吧?好嘍,沒人拾橡子就是好年頭。別攙我了,孩子,你們人多,指你幹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鬆開一點,最後放開他。二大知道他還站在那裡看他。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著眼淚。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彎裡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氣味,他是為這流下淚來。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核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動不動,聞著那奶味越來越近。不久,這奶味就象在懷裡一樣,暖哄哄的直撲他臉。他伸出手,手被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輕女人的手領著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麵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著。他數了數,四個月。二大笑起來:「個子老大呀!象你!媳婦是教書的?……雜貨店女賬房?……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家什少的閨女。」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少勇跟在她後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他多麼難堪他也看不見。二大只當少勇不在,有話只和葡萄一人說。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說到小時的少勇,就象說另一個人。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捫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裡哭窮,少勇把去城裡念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裡。她不去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著的都是挺。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他講著,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為一講就白了。挺的事怎麼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只有什麼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他只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裡的那只小豹子有沒有棲身處,找得著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

  葡萄給了女知青十個柿餅的這天,二大全癱了。少勇的診斷是,他這次恐怕活不過去。他們在夜裡把二大搬回家。地窖裡箍了磚,抹了石灰,地也鋪了磚。二大躺得平靜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睜開了眼。少勇說:「這一關過來,又能熬一陣。」

  二大不再能動撣,也不再說話,臉白淨得象玉。

  女知青離開史屯之後,葡萄把那個女嬰抱給二大。他聞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從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邊。他聞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裡發出老狗一樣的聲音,又溫厚又威嚴,孩子便安靜下來。

  葡萄看著老天一點一點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點一點給回到孩子身上。二大聞得到孩子吃糧了,吃雞蛋了,長出兩顆、四顆、八顆乳牙。

  葡萄領著他的手指,在他另一個手心上劃,劃出個「平」字來。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點點頭,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頭其實沒有動。

  葡萄告訴少勇說:「咱爹沒點頭。他心裡可能想了個別的啥名字,嘴說不出來。」

  少勇說:「那叫他劃唄。他走到床邊,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兩個腳歡蹦亂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扒到白須白髮白臉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頭,嘴貼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臉。老人高興地怪聲大笑。葡萄說:「快抱開她!她有啥輕重,再傷著爹!」

  少勇把孩子讓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親的左手,又攤開他左手手心,抓著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寫下他給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勁,反過來拉住少勇的手,摸著那長長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紋。他摸出了它的老來,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來。這個二兒子有五十三歲了。

  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擱下少勇的手。

  兩人把睡著的孩子放在二大枕邊,一前一後上到院子裡。院子裡一層銀,剛剛下了一場薄雪。少勇上最後一個腳蹬時胳膊軟了,一下子沒撐上來。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奶奶我做爺爺了,還不老?」

  進了葡萄的屋,少勇說:「你還不要我?」

  葡萄看著他,抿著嘴。過一會她說:「不嫌丟人。」

  他說:「咋著?」

  她說:「這麼一把歲數還有啥要不要的。」

  他說:「那也不能叫人看著,老說我上你這兒來搞腐化吧?」

  她說:「搞腐經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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