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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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裡面是個爛背心,一邊背帶斷了,露出半個胸脯。他趕緊把那根背帶手提著。他笑著說:「你釘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倆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讓樹枝掛,讓釘子扯。」 她說:「咋和我那挺一樣呢?」 「挺是誰?」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點都不吃驚,把真情吐露給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沒見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驚,半天才搭上話來。他聽說葡萄一直守寡,一個人過了二十年。 「你咋會見著他。他在陝西呢。說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聽,心急得油煎一樣哩。她說:「誰也沒見過他,他爹也沒見過他。這村裡的人誰都不知我有個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這事很淒涼又美。一個年輕寡婦守著一段秘密兒女情,就一個人過了。他不打聽孩子的父親是誰,他不是那種俗人。 「你見得著他嗎?」 「嗯。俺們見面不說話。」 朴同志一手拎著肩上的斷背心帶子,沉浸在叫葡萄這鄉下女人的故事裡。他看一眼她的側面,那是個完美的側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緊繃繃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緊繃繃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裡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們誰也不說話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後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說:「你咋和他們不一樣呢?」 「和誰們不一樣?」 「趙同志、王同志們唄。」 「哪兒不一樣?」他笑起來。朴同志和女人總是處得彆扭,時間一長他身邊總是沒女人。地位和錢都幫不了他忙,三十幾歲還沒人給釘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頭,好象他不在乎給她評判似的。 「不一樣。」葡萄說。 「你和人家也不一樣。」朴同志說,一隻手還拎著背心帶子。他心裡覺得自己滑稽,把缺鈕扣的襯衫問她要回來穿上,不就不用這樣難為自己了?可他願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個扣子給他釘,說:「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個行為挺醜,趕緊搖頭:「只看了一回!」 「那裡頭沒藏著我孩子他爹。」她笑著說。 「那是紅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臉掛不住了。明知是紅薯窖,那你偷看她幹啥? 「家家都有,可誰家也沒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揚,指那紅薯窖,還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說話,看她把扣子上的線頭咬斷。她抬起頭說:「脫下吧。」 他說:「啊?」 「就這樣揪著它揪一輩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著的背心帶。「回屋換一件唄。」她說。 他回屋去了,轉一圈出來,手還揪在背心帶上。他笑著說:「這件也是斷的。」 她說:「那就光著吧,光著涼快。」 他兩把就把背心從頭上扯下來了。他說:「是涼快。」他活到三十幾歲還沒這樣聽女人話過。 以後葡萄進朴同志的屋去掃掃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寫的書。那本書是講他自己的故事,裡頭的男孩子不姓樸,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講的故事太深,她不認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覺著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從三四歲到十七、八歲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靜才回來,她想和他說說話,又心疼他缺覺,就拉倒了。他的書天天讓她看,蘸著唾沫的手指把書頁都翻得不平展了,書一天比一天厚。這天夜裡,她給朴同志打開大門,朴同志說:「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沒那些不認識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說話越來越省事,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從書頁被翻動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讀他的書了,讀到哪一章節了。 「識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盤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嗎?」 「俺有兩個爹。早去世的爹不識字。」 她眼睛看著朴同志。一進門他那張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見了。他褲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褲腿是濕的。他是踩到水溝裡了。他天天闖禍,糟塌自己的東西。有回下到河裡去洗澡,手錶也讓水泡停了。葡萄覺著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兒給朴同志了。 「看完書怎麼想?」朴同志笑眯眯地問她。 「啥都不想。」葡萄說。她心裡說:連你心裡的東西都看明白了,還用想啥?書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個什麼樣的人,有顆什麼樣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說不出。 「地窯裡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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