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五九


  第七章

  還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饑荒才開始的時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歡的那個夜裡。等春喜走了之後,她回到院子裡,把五條烤熟的魚摘下來,在地上輕輕摔兩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魚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這麼腥臭難聞的東西做熟之後咋會香得恁饞人。

  他們用筷子把魚肚子挑破,裡面還是腥臭的魚下水,不象熟了的樣子。魚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塊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點點頭。二大一直看著她,見她點頭,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塊魚尾,一口下去,滿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張開嘴,不知下面該咋辦。葡萄也不知該做什麼,看他的嘴為難成那樣,說:「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魚肉吐在地上,花狗竄上來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嚨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邊亂撓。兩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紮了刺。葡萄著急,想看看它還會不會吃東西,扔一個糠菜團子給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個菜團,安靜下來,把剩的半個菜團吃了,穩穩坐下來,仰臉等下一口食。二大說看來花狗喉嚨粗,咽一口菜團子,就把魚刺兒給杵下去了。

  明白了這道理,兩人還是不敢把魚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賣了兩丈大布,買了個新鍋回來,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魚扔進去燉。湯象稀奶汁似的,調些鹽一嘗,真還不難吃。二大皺眉喝完他的一碗湯,笑笑說:「咱這胃口還是沒見過世面,咋還是恁想吐!」

  過了兩天,鑽在網上的魚有七、八條,葡萄把它們收回來,用籃子挎到小火車站上。伙房的師傅一見就樂了,問她魚賣什麼價。葡萄說她不賣,她要換糧。」

  師傅舀了一碗小米給她。第二次,她換回一斤紅薯粉。到了入夏,師傅說他們這兒缺糧也缺得狠,再不敢換糧給葡萄了。她說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們吃吧。師傅馬上叫她等著,他做熟讓她帶兩條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從師傅剔鱗、剖肚子開始往心裡記。然後她記下他怎麼用油煎,用蔥、薑、醬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魚,師傅難為極了,說這會中?光吃她的魚。葡萄就說不中就給點醬油、醋吧。

  葡萄挎著一小瓶醬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沒吃醬油和醋?她都想不起來了。她走走,實在讓醋那尖溜溜的香氣弄得走不動了,就拔下瓶蓋,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竄進她鼻子,她流出淚來,可真痛快。從七歲就聞慣的醬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裡、舌頭上跑。二十年的記憶都在她嘴裡跑。她想,天天叫我吃點醬油、醋,活著就美了。

  用醬油、醋做的魚湯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習慣魚腥氣,還是不敢沾魚肉。用筷子把魚肉在碗裡撥拉開,裡頭滿是比繡花針還小還細的刺兒。吃那一口肉,等於是吞一把繡花針,他們的喉嚨可不象花狗那麼粗。

  村裡人發現葡萄天天在河裡放網。他們跟在她後面,看她從網上摘下魚,都問她敢吃不敢。她告訴他們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嘗嘗。問咋做,她說煮煮唄。

  人們也學她的樣逮了一些魚,回家一煮就大罵葡萄:那東西吃一口,得花倆鐘頭去哢刺兒。有的刺兒紮在嗓子眼上,怎麼也哢不出來,到衛生院讓衛生員使鑷子鑷出來才罷。

  初入夏魚草被人澇上去吃了,河水禿禿的,魚越來越瘦小。這是個旱年,五月份河幹了,和前幾年圍造的田連成一片,裂得口子裡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認為該去找日本人藏罐頭的山洞了。

  葡萄等著人們把豬場的種豬,豬娃全殺殺吃了,她空閒下來,天天在離水磨十七、八裡的山裡找。找得人也曬成了炭,什麼也沒找著。這天她正找著,聽身後有一群人說話。這群人是賀村的,中間雙手上著手銬的是劉樹根。她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的樣子惡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轉悠。葡萄從來不給人省事,越不叫她幹啥她越幹啥。她就想沒聽見他們的喝斥一樣,跟劉樹根搭話:「樹根叔,老久沒見了,咋戴上銬子了?」

  劉樹根眼一低,點點頭。

  旁邊背長槍的人說:「這貨是美蔣特務,在村裡散佈謠言,你往他跟前湊啥湊?」

  葡萄問劉樹根:「您散佈啥謠言了?」

  劉樹根死盯著腳尖,裝聽不見。

  背槍的人用槍托子嚇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銬上!」

  葡萄說:「這地方是你家的,興你走不興我走?」

  她想,劉樹根肯定在帶他們找那個日本倉庫的門。現在誰能找來吃的,誰就是菩薩,劉樹根能把那些罐頭找到,不但沒罪了,還有功。她不再明著跟他們,躲進草裡,貓腰往前走。這山裡每根草每棵樹她都認識,不一會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劉樹根說:「就是這兒。」

  原來的那棵大橡樹讓雷劈倒了,地上長出一群小橡樹來。葡萄等他們把洞口封的水泥,木頭撬開,迎著他們站起來說:「你們賀村想獨吃呀?這倉庫裡的日本罐頭有史屯一半。還有皮靴,皮帶。」

  她一看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們心裡過著一個念頭:把她就地幹掉算了。

  賀村的大隊長說:「哎喲!這不是王葡萄王模範嗎?」

  他裝得可不賴,就象她葡萄是女妖精,剛剛變回原形,讓他認出來。

  大隊長說:「日本人的東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說:「那可不。」

  大隊長說:「找不找著,是考驗這個隱藏的階級敵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贖罪之心。找著了,咱國家在困難時期,多一批罐頭,是個好事情,啊?所以一找著,我們就上交回家。」

  葡萄問:「國家是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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