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五三


  這時葡萄在他身後說:「櫃子裡哩。」

  他覺著堂堂公社書記揭人家櫃子好沒趣,她「蹭」地一下擠開他,「蹬蹬蹬」走過去,拉開櫃門。就是這個櫃子,當年做了葡萄的工事掩體,八十七歲的春喜低檔在外。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櫃子,上頭雕的梅、蘭、竹、菊工法細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土改時葡萄硬是把這櫃子要到了手。春喜那時還小,不過對這櫃子記得很清楚。櫃子裡裝的是幾斤麻和一包沒紡的花。

  「人家書記看你來了,你還擺架子不出來?」葡萄對著一包棉花幾斤麻說道,斜刺刺給了春喜一眼。

  「誰看呢。」他好沒趣。

  「咋能不看看?寡婦不偷漢,母雞不下蛋。」

  「我是來和你說開會的事。正經事。」

  「可不是正經事。」葡萄拿那種不正經的眼風瞅他。

  「地委書記和你認識,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丁書記說,打日本他就來過你家,弄錢弄糧。他說還清過你去他家坐坐哩。你咋沒告訴我?」

  「地區書記比你官兒大不?」

  「敢不比我官兒大?」

  他沒見過比她更愚昧的女人。大煉鋼鐵的時候連小腳老婆兒都知道地區書記是多大的官兒。這麼愚昧他怎麼還是把她摟住了?他這時在她後首,看著她梳頭沒梳上去的幾縷絨絨軟發,打著小卷兒,在她後脖梗上。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身子已在他懷裡了。他心裡啐自己,你賤呀!就配這種愚昧女人?

  她也不動,不掙不蹦達。臉對著大敞肆開的櫃子門站著,任他在她背上來勁,勁頭太猛,他一陣陣哆嗦。他的手電熄了,他已和她臉對臉、懷對懷。

  他的手又成了十五歲的手,伸進她舊緞襖下面。十五歲那時他的手想幹沒幹成的事,這時如了願。他的手給摸到的東西嚇了一跳,縮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漢的手了。這一對東西咋這麼好?讓他明天不當書記也願意。他的手馬上就又饑了,要更多的。它開始往下走。走到最底,他差點叫出來:她推我搡我是裝蒜呢!他閉上眼,手給淹沒了。說不定這女子真是閨女身,自己身子饞成這樣都她也不明白。春喜把她抱起就去找床。上到床上,他的棉大衣已落到半路,他去撿大衣時,撿回手電。要是閨女身手電能照出來不能?他半懂不懂。

  「別照了。那是你哥的。」

  他跪在床上,以為自己驚得問了一聲:你說啥?!其實他什麼聲音也沒出。

  「上來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長哩。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抽她一個耳摑子。

  葡萄哪兒是讓人隨便抽的?她赤著身體跳起來,又抓住門邊的鐵鍁。自從五年前他深夜撞門,她一直把那鐵鍁留在屋裡。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頂事,她的手腳在黑暗裡都是眼睛。她雙手持鍬把,就和他軍事訓練中拼刺刀似的拉開兩腿,前弓後挺地把鐵鍬的鋒刃挺刺過去。到底當了兵,上過前線,他從聲音判斷她出擊的方向,憑本能閃過了她的武器。他已摸起手電筒,一捺,吸一口冷氣,白色光圈裡,這個赤身的雌獸簡直是從遠古一步跨到眼前的。他要的是這麼個野物?「當」的一聲,他的手電讓鐵鍁挑起來,砸在地上碎了。

  她瘋了一樣撲上來,左、右手一塊揮舞,把他臉打成個撥郎鼓。他沒想到她撒野時勁有多麼大,竟被她壓在了身下。她的肉又滑又膩,他氣瘋了。她不嫌棄他那醜哥哥,倒不讓他儀錶堂堂的春喜嘗嘗。

  不多久他以一場猛烈的快活報了仇。他想,連個愚鈍女子我都治不住,我還治五十個村呢!不過等他完事時他又覺得懊惱;她癱軟地挺在床上,嘴裡發出又深又長的歎氣聲,象小孩子饞什麼東西,可吃到嘴了,煞下頭一陣饞之後呼出的氣。他回過頭去細嚼滋味,辦事中她好象還哼唧了幾聲,怎麼弄她她怎麼帶勁,吭吭唧唧到最後打起挺來。他越想越懊惱;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

  史春喜一連幾天想著這件讓他窩囊的事。葡萄果真說到做到,就是沒去參加勞模會。從外省也來了不少人,參觀她的豬場,史書記大面上還得和她過得去。到了臘月,豬出欄了,比頭一年的收入多了一倍。整天有人搭火車搭汽車跑來學習葡萄的經驗。葡萄給弄煩了,對人們說,她的經驗他們學不了,他們不會待豬們好。那些來學習的人都說他們一定要象她一樣好好待豬。葡萄說卻說他們都不會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當著一大群手裡拿筆記本拿筆的人,她進了裝糠和麩子的窯洞,把門在她身後一帶。

  史書記直跟人道欠,說王葡萄個性比較個別,不喜歡自吹自擂,她意思是說:對待豬,就要象對待親人一樣。他又替葡萄把養豬經驗總結了一下,歸納出一、二、三來,讓各省來的人用心在小本上做下筆記。最後他語氣深重地說,王葡萄同志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純樸。她沒有虛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一樣,本著純樸的階級感情。

  他自己也讓自己說醒了。葡萄的確是個難得的、很真很真的人。

  這天史書記正在給來取經的人談一、二、三條經驗時,地區丁書記來了。他和葡萄打了個招呼,就擺擺手,叫葡萄先忙她的,忙完再說話。

  葡萄「砰砰砰」地剁著喂豬的菜邦子,笑著說:「您有話快說,我啥時也忙不完,除了晚上挺床上睡覺。」

  「我去省裡開會,沒見到你出席呢。」丁書記說。

  「您看我能出席不能?又下了恁多豬娃子。」葡萄說。

  「找人幫個手唄。」

  「誰好好幹活兒?都好運動!我這兒可不敢叫他們來運動。豬們不懂你啥運動,一運動,它們可受症了,得忍饑了。」

  地區書記笑眯地看著她。她手上動得快,嘴皮子也動得快,全都動得喜洋洋樂滋滋。她用大鐵鍁把剁碎的菜鏟到鍋裡,拎起一大桶水倒進去,攪了攪,再添半桶水,水珠子濺到她臉上,也濺到地委書記、公社書記臉上。

  「看啥哩,看得人家老不自在!」她笑著噘起嘴,抽下她身上大圍裙遞給區委書記。史春喜笑起來。這貨生得!喂豬的圍裙她叫人首長擦臉,他已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慶倖他昨天才換了乾淨的。地委書記已經接過那濺著豬食的圍裙,在臉上頭上擦起來。

  史春喜一看,覺著王葡萄和地區書記這麼隨便,兩人一定很熟識。原來她後臺很硬。怪不得她對誰都不怕,不拿他史春喜當人物,原來後面有人撐腰。只是她愚笨可笑,不知這個給她撐腰的人是幾品官。看她那個隨便勁頭,她八成把他當個甲長了。

  史春喜聰明,留丁書記吃飯只準備了幾碗鋼絲面。幾盤涼拌菜:豆腐、豆干、豆芽、豆絲。他只是陰著臉叫廚房把啥都給弄細法,弄乾淨。他從地委書記的言談、舉止斷定出什麼樣的伙食標準會讓他舒服。假如給他吃六個菜一瓶酒,肯定出力不討好。飯開在食堂後面的小倉庫,他叫人突擊打掃了一下,掛上了年畫,獎旗。幾十個白麵口袋灌的是雜豆麵,他告訴地區書記葡萄有事,不能來一塊吃晚飯。

  這時他聽地委書記問他,食堂做的是幾種飯?他硬硬頭皮回答上只做了一種,首長和普通社員吃的都一樣。今晚,全社都吃鋼絲面。

  地委書記扭臉看著他,就象原先都沒看准,這回要好好看。「不容易呀,小史,這麼年輕的書記。能在這時節吃上鋼絲面拌涼菜的大食堂,恐怕不多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