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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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見了葡萄之後,也沒興趣報道了。她開口便說模範頂屁用,煉鋼照抬她的大鍋,虧她躺到鍋裡才沒讓他們把鍋砸砸,煉成一疙瘩廢物。看他們煉出什麼來了?不如河灘上一塊石頭,石頭擱在坡池邊上還能搓洗衣服。 後來許多公社派人來和葡萄取養豬的經,縣裡覺著不把她的養豬事蹟報上去對縣裡是個損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個縣模範名額,就要往省裡去。縣組織部長蔡琥珀一聽王葡萄代表縣裡要到省上去參加模範會,趕緊派人把她的資料從地區往回要。這時地區丁書記已經知道了王葡萄,說這個模範哪一點不過硬?她不說虛話光幹實事怎麼就是落後?王葡萄這才正式進入了省模範大會的名單。 史春喜聽了這個消息親自上豬場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說話,要不就教她不說話。她一說話還了得,在省裡傳出去都夠得上右傾言論。馬上讓人想到他這個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見豬場大門緊鎖,便從攔馬牆往下看。葡萄正在下頭的天井窯院裡出豬糞。豬場的窯院又大又齊整,還是他哥史冬喜領人挖的。院子邊上種了牛皮菜、木須,牆上爬著扁豆、絲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長,長得快的東西。他笑著喊下面的葡萄:「咋不開門?我還當沒人哩。」 她把鍬拄在胳膊窩,也笑著說:「我不開門。」 「為啥?」 「你是來端鍋不是?」 「煉鋼煉完了,誰還要你的鍋?」 「煉完了?大炮造出來了?明天你們煉啥哩?我敢開門?」 「你就讓我在這上頭和你說話?太陽老曬呀!」 他心裡咬牙切齒:史春喜呀,你又犯賤了,這不是和她打情罵俏嗎?心裡想著,嘴巴又來一句:「你可真捨得這麼曬我呀?」 她沒個正經,村野女子和男人過嘴癮的樣子全出來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說:「我可是捨不得。」 說著她又幹她的活兒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當上省模範的事說給了她。末了他說:「這回和上回可不一樣!上回是鄉里的,這是全省的,在鄭州住大旅館,吃好伙食還有杜康酒!」 她把糞倒進了化糞池,揚起頭,撩一把頭髮說:「有黃河鯉魚沒有?光聽說了,還沒嘗過。」 「那還能沒有?你可不知道,為了你這個模範名額,我幾夜都沒睡覺。」他等她問為什麼不睡覺,她卻不問,只管幹她的活兒。「知道為啥?你去年的發言差點把你自個兒毀了。那些話不單不模範,那是落後、消極。這回費氣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會在大場子說話……」 「誰說我不會在大場子說話?」她一擰脖子,還惱了。「我啥時怕過大場子?人越多我越說,我人來瘋!」 「那種大場子你見也沒見過。再說不是啥話都能說的。」 「那啥話不能說?」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聽聽。」 「這哪是一會兒半會能教會的?我得給你寫個講稿,教你念熟,背在心裡。這個模範會了不得,省裡領導要參加呢。還要選出全國模範進北京呢!你一句話都不能說錯,一個字都不能錯。」 他眼睛盯著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個背影和他十五、六歲看見的一模一樣,又圓乎又細溜。她蹲下身去,他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漬。又長又直,從她兩腿之間出來的。說不定她是個傻女子,她男人沒開過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麼尿成「一條線」了?…… 她聽他說完,站直身子說:「這麼費氣我才當上了模範?」 「不單單我費氣,蔡部長也費了不少氣。……」 「你們咋不來問問我再去費氣?那不白費了?我又不去省裡。」 「開會你不去會中?模範都得去!」 「我不當模範。」 史春喜沒反應過來。她說上一句話時身體又已經弓下去了。他問:「你說啥?」 「誰愛當當去。我可不去省裡。」 春喜還想說什麼,葡萄大聲把他堵了回去:「你們一天也別想叫我離開豬場。誰知道你們會進來幹啥?今兒砸鍋去煉鋼,明兒抓我的豬娃拍相片兒,我一走,你們還不把它們殺殺,賣賣?」 春喜氣急了:「誰敢殺社裡的豬?」 「你們都不把人當人,還會把豬當豬?我高低不去省裡當你們的模範。」 史春喜想,謝謝老天爺,她幸虧不想當模範,不然她去了省裡說「你們不把人當人」,禍就闖大了,是給他這公社書記把禍闖大了。他也謝天謝地,她這一番蠢話蠢舉證實了她無可救藥的愚蠢,史春喜這下不必擔心自己再為她發迷症。 她晚上把這些話講給二大聽。二大搖搖頭,自言自語:「這孩子,這張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團子給了二大,自己喝摻著野菜的麵湯。食堂已經通知大家,麥收前糧食不夠,得湊合到麥子下來。二大去年回來,叫葡萄買了兩隻羊,現在每天早上都擠下一點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換一口綠豆面或扁豆面,最不及也能換幾把山藥蛋。羊好喂,從豬場帶些木樨也夠它們吃了。二大這晚吃著菜團子又說:「還有河哩,從草到蟲,到魚到螺螄,就吃去吧。咱這兒的人笨,吐不出魚刺,罵魚腥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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