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四八


  二大笑笑。葡萄這個死心眼他是領教了。她認死理地要找著他,認死理地要他躲過「事」去。

  「再不嫁,怕真沒人要嘍。」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們要哩!」葡萄說。

  第二天孫情清讓葡萄回家。葡萄說她帶的是兩張火車票的錢。他跟她惱,她從小就知道二大不會真和她惱,所以還是沒事人一樣給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氣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聽說農場幹部要召集所有臨時工開會,清查流竄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鋪蓋對葡萄一擺臉,說:「我跟你走。」

  火車上,葡萄像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頭磕著二大的膝蓋就睡著了。對她來說,世上沒有愁人的事。二大看著她顛晃的後腦勺。她和他咋這麼象呢?好賴都願意活著。

  那還是孫二大從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來牽他家的豬去街上的收購站。豬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給它一腳。葡萄不樂意了,一把推過豬來,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讓它長好膘,就是給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來。

  見他笑,葡萄更惱:「也就是欺人家是個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還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見為淨。在這院子裡,你甭想讓它受症!把你厲害的、威風的!讓畜牲也叫你一聲社長不成!」

  冬喜楞了一會,那醜醜的臉看著可逗樂,葡萄不知哪裡起了心,猛的喜歡上這醜臉了。她說:「別動。」

  冬喜說:「弄啥?」

  葡萄走過去,說:「你打了我的豬。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經是耍鬧了,很識逗地把手展成個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臉!」

  他把臉伸過去。」

  葡萄正面瞅著他的臉。還沒怎麼樣,他臉就亂了,眼睛早躲沒了。她揚起手,在他腮幫上肉乎乎地拍一下,兩眼守住他的臉,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象個瘟雞。

  「打疼沒?」她問他。

  他要笑要哭的樣子,等著挨她第二下。等著沒完沒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過下巴,夾住她的手,貓一樣左一右一下地討她的嬌寵、愛撫。

  「那年差點把你娶給我兄弟結鬼親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這就開了頭。冬喜那天賣了豬回到葡萄家,進門就拉起她的手,把一遝鈔票窩在她手心裡。他是真厚道,不願葡萄喂豬白吃苦,錢是他的恩謝。他也有另一層意思:做我的女人我虧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歡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裡疼著我。男人在暗地裡怎麼這麼好,給女人的都是甜頭。不然他那甜頭也不會給他自己媳婦,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後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頭,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鬧上饑荒,人走路都費氣,她天天盼著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饑了。

  她沒想自己會喜歡上冬喜。在地裡幹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過來,通知大夥開這個會,開那個會,批評張三,表揚李四,她心裡柔柔的,看著他也不醜了,連那大招風耳也順眼了。誰說冬喜醜呢?男人就要這副當得家做得主的勁兒。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殘廢了。

  那天冬喜從蜀黍地邊上過,她叫了他一聲。他裝著聽不見,她就揚起嗓門說:「社長,你說今天把鋼筆借我的!」冬喜兩頭看看,見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進蜀黍棵裡,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嚕嚕地說:「叫人看見!」

  她裝佯地朝他身後揮揮手說:「謝會計下工啦?」

  他嚇得馬上推開她,扭轉頭往身後看,才發現是她在逗他,身後鬼也沒一個。他一把抱起她來,闖開密不過風的蜀黍枝杆和葉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動得又猛又急,她說:「你這麼野我喊人啦!」

  他咬著牙說:「你喊!快喊!」

  「你官還當不當?」

  「不當了!」

  「你媳婦也不要了?」

  「不要!」

  他的夥伴們全斥責他:「你就知道吃!」

  這個學生奇怪壞了,今年他怎麼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爛了他都沒看見哩!

  學生們把大鐵鍋抬到街上,都抬不動了。一個學生建議就在這兒把鍋砸砸,一人背幾塊兒,就背過去。

  多數人不同意。一人背幾塊碎鍋片兒顯不出打大勝仗的樣子來。這可是從落後分子王葡萄手裡繳獲的戰利品。他們說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爐裡。

  他們把大鐵鍋挪進小學校院子裡,天黑了,高爐烈焰熊熊,他們都想到課本上學的順口溜詩句。不一會他們聽見一個瘋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鍋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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