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四六


  老虎一口氣招出十幾個人來。他其實只當了一回眼證,就是看見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誰,就是攆著全村人去遊街,也捎不進去幾個清白的。蟲災之後人人都靠吃海藻過荒年,臉吃綠了,眼也綠了,腸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綠的,蜀黍一長出來,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錢,人們的臉色才褪了綠。他咬出這一串人來沒什麼壞心眼,不過就想和他們結結伴,遊街不孤單,罰款也有人一塊心疼肉跳。他過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個寡婦,連男人幫把手都沒有,偷偷拿拿不是頂正常的事,還叫給他咬給出來了,陪他的綁。葡萄還說要給他孩子幾穗蜀黍呢,這以後怎麼見她?

  孩子們興高采烈,押著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實不是走,是蹦,殘腿給打得更殘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腳尖點一點地面,好腿往前一蹦達。孩子們象他當年當解放軍押國民黨戰俘一樣押著他,見人就喊:「捉了個活的!」

  他們後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們也跟上來看熱鬧,手裡捧著大飯碗,裡面的菜湯裡都有嫩蜀黍粒兒。家家都在吃早飯,人人都明白別人碗裡裝著什麼。

  少先隊員們說:「誰去把老虎的媳婦叫到街上,讓她把她娃子都帶上,就說是開大會!老虎遊街得讓他媳婦好好看。誰看老虎遊街都沒啥,他就怕他媳婦看!」

  老虎心想,這邦娃子咋恁惡?知道哪兒疼他們偏往哪捅。

  這時他們走過村裡的坡池,池邊有幾個孩子在飲牛。老虎一隻腳站定,對少先隊員說:「行個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臉吧。我娃子看見我又是泥又是血,該害怕了。」

  少先隊員們嘰咕一會,覺得遊街也是一次上臺登場,讓人家洗洗乾淨,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說打人是理短的,他這樣又血又泥地遊街,該說少先隊員不優待俘虜了。他們叫他快去洗,洗乾淨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邊有些石板,讓閨女媳婦們搓衣服。坡池裡的水黑乎乎的,再旱也沒人敢喝。幾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還黑,村裡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來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學會「坑布」的手藝。他身上的褲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塊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條腿跪下來,從池子裡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臉上,淤泥的臭味撲鼻而來。當他睜開眼,發現他對面三條牛全都不飲也不動,眼不眨地瞪著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個頂寶貝的去處,就是李秀梅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時他剛剛轉業到縣城。土改工作隊的女隊長和他是老戰友,領了個標緻女子到他的住處,告訴他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婦」。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裡原來存放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這笑勾銷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結了婚,後來他看見生了第一個孩子的李秀梅還跑到鄰居家去看鐘,就給她在舊貨店買了塊懷錶。再後來她見了人穿羊毛線織的大衣,跟著人走了兩條街,他讓人從洛城給她捎了一模一樣的羊毛線。再後來他當科長了,給她買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髮店洗頭,他愛看她高興,她越高興他越捨得給她花錢。他怎麼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裡糊塗,用了幾年他才想到了這句話:「山中無老虎」。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住李秀梅。人家沒和他老虎離婚,還把他帶回史屯,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他能給她啥呢?連幾穗蜀黍秫都沒給成。

  他想,再洗洗,再洗洗吧。

  少先隊員們催了,說老虎你摸球個啥呢?你那臉比老婆兒的纏腳布還長?得洗恁半天?

  等他們喊著走下坡,看見搓衣服的石板光光亮亮,讓水洗得星土不染。他們問:咦,老虎呢?……

  三頭牛看見了。這就是為什麼它們不錯睛地瞪著老虎的原因:它們早就看透他的打算。他的打算他自己倒是在最後一刻才看清的。老牛們把人看得可透:誰悲誰喜它們一看就明白。它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吱,看著這個跪著一條腿的殘廢人流淚了,然後就頭沖下往水裡一紮。

  坡池也就是兩丈多深,老虎會點水本來是淹不死的,不過厭生的老虎意志如鐵,要沉就絕不再浮起來。

  等蔡琥珀扶著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來到坡池邊上時,村裡幾個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來了。老虎灰白一個人,嘴裡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漿、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陣了,兩隻眼還羞答答地垂看著自己更加殘缺無用的那條腿。

  當天葡萄聽說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還是仁義的,沒去投井。他剛當上老虎時,到井臺上打水,葡萄和他說了一個媳婦投井的事。說她害得村裡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這事記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開模範會時,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邊,眼睛盯著葡萄胸前的大紅紙花,笑著說:「模範模範,有『饃』有『飯」了,可別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話說有屁放,她還得領她的獎品呢。五合說他到陝西去找零工做,在一個農場碰見一個老頭,和死去的孫二大長得可是象。

  葡萄問:「啥農場?」

  「農場裡盡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學生娃子,自願到那兒開荒種地的,」五合說。「我那天從他們種藥材的田裡經過,見個老頭兒蹲在那兒拾掇黃芪。當時有人正把我往外攆,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回頭。過後我也好笑,叫啥叫?他還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農場在哪兒呢?」葡萄問。

  「在寶雞那邊的山裡。」蘭桂男人說。

  「寶雞比洛城遠不?」

  「咋著,你想去?」

  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體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長得象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象,你看老頭兒老婆兒都長一個樣兒!」五合對著她的脊樑叫。

  這時模範們都要排隊上戲臺,葡萄跟上隊伍,走到戲臺邊上,有條大粗嗓門叫喚:「葡萄!」

  葡萄一回臉,見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著洗白的軍裝,沒戴帽子,圓圓的腦袋一層厚頭髮。他跟著葡萄往前走,一邊說:「我復員到公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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