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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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人們都傻了,看著拍死的一地蟲屍。起來一陣風,把折斷的蟲翅揚起,漫天透亮的蟲翅在太陽光裡飛得五光十色。 等人們楞怔過來,史屯上千隻雞沖進地裡,張著雙翅,低低地擦著地皮伏沖過來。人們一想,這會中?麥子進了蟲肚子,蟲再進雞肚裡,人可啥也沒落下。他們抓起剛才拍蟲的傢伙,橫掃豎打,雞「咯咯咯」地驚叫,飛到柿樹上,棗樹上,一片榆樹林子一眨眼落滿了雞。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籃子把蝗蟲裝起來,兜回家去。黃昏時,家家院子裡一股濃香,都在焙蝗蟲吃。葡萄聽二大說過要怎樣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蟲倒在籮裡,先籮掉碎了的蟲翅、殘了的蟲爪,不把這些籮出去。一見火它們先焦,吃著會有糊煙氣。葡萄正籮著,花狗叫了兩聲,跑到門口去搖尾巴。葡萄問:「秀梅呀?」 李秀梅從半掩的門探進身子,問道:「我沒做過這蟲,你會做不會?」 葡萄叫她進來。李秀梅用張爛報紙兜著一堆蝗蟲,走下臺階來。她頭上一塊爛頭巾遮到額下,不看仔細以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連燒的都不夠。每回葡萄和媳婦們結伴去十裡外的小火車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脫不開身。 李秀梅學葡萄把蝗蟲籮乾淨,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鐵鍋裡,她一塊兒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鍋均均地烘熱,再鋪些大粒子鹽進去,把蝗蟲鋪在鹽上面,然後就慢慢地轉那鐵鍋。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兩下。李秀梅在一邊看得出神,突然「卟嗤」一聲笑起來。 「啥?」葡萄問道,眼也不去看她。 「狗屎你都能給它做出來!」李秀梅說。 「狗屎光鹽和辣子會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說著,三個手指尖撮出點紅辣子面,舉在鍋上,左手一面轉著鍋,右手的手指尖撚了撚,把辣子面撒進香味沖鼻的蝗蟲裡。她不象別人家焙蝗蟲那樣用鍋鏟子來回翻,一是蟲翻碎了肚裡的下水出來吃著不香;二是蟲起不了一層黃脆殼。這樣細細勻勻地焙,盛出來又脆又焦,外酥裡嫩,鹽味入得正好,又均淨,辣子剛焙到好處,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著葡萄專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絲,幹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間。她和瘸老虎時常談論葡萄,說她啥事不懂,除了會做活兒,興許腦筋是有點差錯。 「誰教你的?」李秀梅問。 「俺爹。」 「還管他叫爹?」 「那叫他啥?」葡萄說著站起身,輕輕晃動著鍋,大鹽粒和蝗蟲就給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說:「你多拿上點兒,家裡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噴噴的蝗蟲分成一大堆一小堆。 李秀梅也不推讓。葡萄情願給誰東西的時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誰要硬跟她要東西,她能比最賴的還賴。 一場百年不遇的蟲災後,史屯農業社的社員走了一半。媳婦們走,告訴人說是回娘家了,男人們走,說是進城找工做去了。誰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開始還勸人留下,勸不住,只好給人們開上介紹信,怕叫收容站抓進去再強送回來。 蟲災的第三天,市里、專區、縣裡都派人來慰問,解放軍來了兩卡車人,來幫著搶種紅薯。慰問組裡有個小夥子,進村就叫:「王葡萄!誰是王葡萄?!」葡萄應聲,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動:「過來過來!」 村裡人奇怪,想領導們咋還有知道王葡萄的?人們馬上聽說小夥子是專區丁書記的秘書。 王葡萄擠不過去,秘書急了,更大起嗓門:「王葡萄,我跟你說……」 「說!」王葡萄也急了。 「我這兒有東西給你呢!」秘書說。 「啥?」 秘書只好從人群中往葡萄那邊擠,兩手掂一個白布口袋:「是區委丁書記捎給你的!……」 史屯人都不擠了,全一動不動看著裝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從秘書手裡遞到了葡萄手裡。 「丁書記知道這兒受災了,這是他從家給你拿的一點兒掛麵白米。」秘書說。「丁書記還說,欠你們的債,賴掉了心裡不帶勁,能還點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頭一脖子的汗。 史屯人看著葡萄,都想,她咋和沒事人似的?人家書記老遠還惦記她。她連個恩德都不知感念。 葡萄看看手裡的一口袋糧,又掂了掂份量,抬起臉對秘書說:「這才幾斤?把你累成這了?「 秘書說:「可不!丁書記說我缺乏鍛煉。」 葡萄說:「丁書記當老八的時候,從俺家背一百斤白麵,還走幾十裡山路哩!」 擠動的人群從卡車上領到黑綠粉末。發放救災物資的人說這東西看著嚇人,其實不難吃,可有營養,是海裡撈上來的,提煉加工可不容易!人們問這東西咋做咋吃?回答的說:摻上白麵,抻麵條,蒸饃。問的人就笑了,說有白麵我往這裡頭摻,糟塌呀? 這一比,王葡萄那點掛麵白米太饞人了。他們看著秘書和她說丁書記本來自己親自要來慰問,臨時有會議,來不了。 葡萄說:「一會兒再和你說話,我得領我那份兒去了。」 她往卡車下頭擠,正和五合撞個滿懷。五合只穿件破褲衩,把長褲的兩個褲腿都灌上了海藻,褲襠架在後脖頸上。 葡萄雙手扒住卡車邦子,免得被擠開。她拽拽卡車上謝哲學的衣服後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兒!」 謝哲學正統計領救濟的人名,給葡萄一拽,轉過頭說:「他們說你不要這玩藝了!」 「誰們說?!」 「區委丁書記給你捎了銀絲掛麵,滿州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還要這幹啥?」人群裡有個人說。 「我要了幹啥你管著?」葡萄回頭嚷道:「謝會計,給我灌!」 謝哲學犯難地笑笑:「我剛才不知情,真以為你不要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兒給誰了?」 「讓五合灌走了。」 葡萄跳起腳竄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條條,除了那條露屁股蛋的破褲衩,滑溜得扯不住,她只好扯他破褲衩上的褲帶。 「擱下。」她說。 「哎喲!敢扯那?扯掉了褲子!」 「掉就掉,我沒見過?擱下不擱下?!」葡萄把他褲帶越扯越緊。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麵,你要它弄啥?」五合還是想賴,他只盼葡萄手勁再大些,扯斷他的褲帶子轉機就來了。「你們大家看看,還有女人扯男人褲帶的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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