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一


  老八們說那就先拿二百斤現成的面。

  「背些麥回去不?背回去上哪借個磨推推就中。」孫二大這樣說,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進院來的外面是不是還留了部隊。

  「麥子也行啊。有多少麥?」領頭的老八說。

  「能背動不能?還有不少路要趕吧?」他更進一步打探。

  「咱外頭還有人呢。」

  「怎麼不叫都進來呢?歇個腳,喝口水唄!」孫懷清聲音很響,中院的的人也聽得見。恐怕銀腦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這是個三進的院落,最後一個院子是一排北房,東面西面各有兩間對廈,過去是孫懷請和鐵腦媽住的,現在歸銀腦和兩個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窯屋,窯洞對過蓋了三間房,是葡萄和鐵腦的新房。他知道銀腦此刻一潛伏到了中院,警衛們已經都把槍架在了窗臺上,槍口都對準中院的門,只要那門一開,銀腦的雙槍就會叫起來。他幫著兩個老八灌麵粉,另外兩個老八端著槍站在磨屋門口。他只擔心銀腦手下哪個二蛋開火。老八人多些,堵著門慢慢打,銀腦很難突圍。他已觀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恐怕是裝著手榴彈。不用多,兩顆手榴彈往院裡一扔,銀腦吃虧就大了。

  灌完面,又到庫房去裝麥子。庫房上著鎖,孫懷請從褲帶上解鑰匙,發現自己手指頭亂得厲害,把一大把鑰匙掉在了地上。大半輩子有小半輩子在對付兵、匪、盜、賊,刁民,悍婦,孫懷清對付得很好,遊刃有餘。這一回他在心裡說:恐怕不中了,這回恐怕不中了。麥子也不過才百八十斤,老八的頭目有點不高興,說:「就這點?」

  「不知道你們要來,不然早給預備下了。你們丁政委來借錢,都是先帶條子下來,我給他籌上。」孫懷清說。

  門外的人說:「哪個丁政委?」聲音客氣,意思是不客氣的;意思說你少來攀親近。

  四個人一人扛起一袋糧,打算告辭。孫懷清心裡一陣放鬆,身上卻發虛。突然那河北老八說還沒給錢呢。孫懷清趕緊笑著叫他們吃撈麵條的時候念個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糧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錢。老八說那就多謝了。孫懷清叫他們有啥事再來,不過還是先打個招呼,也能給烙幾個油饃吃吃。

  他剛關上門,見警衛和勤務們全都上到臺階上了,就在他身後。銀腦已全副武裝,端著雙槍。

  「弄啥?!」孫懷清問。

  銀腦不理他,只對手下們說:「追出去!」

  孫懷清擋住門:「都回去!人家不尋你事,你們幹啥?!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們在下頭?人家是給我面子!」見銀腦猶豫,他又說:「他們沒動你們,為啥?他們弄糧弄銀用得著我。就為這,今天沒傷你們一根毫毛。」孫懷清把嗓音壓到了底,但個個字都是從嘴唇上啐出去的。銀腦站在他爹對面,他爹的話生疼地打在他臉上。

  第二天銀腦提前離開了史屯。

  城裡人跑到史屯街上說,老八這回厲害,馬上要把城裡的守備軍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義的起義。現在的老八叫解放軍。葡萄一聽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麼「放」什麼。街上也聽得見炮聲,夜裡看看天邊,這裡紅一片那裡亮一片。她問一個作坊夥計又是打什麼哩?

  夥計也說不太明白。他說:「咱村村都有打冤的不是?你男人鐵腦說不準就是有人趁亂世打冤打把給打死了。解放軍和國民黨,那也就象打冤,打了好幾十年。這回可要打出子丑寅卯來了。」

  城裡人把孫家店堂擠得縫也沒有,買點心、買藥品、買煙酒。自然也有賊溜溜買鴉片的。大家都說: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發現好幾個人都穿錯了鞋;一隻鞋一個顏色,要不就是兩隻鞋一順拐。物價一天一天不一樣,孫懷清對城裡主顧們說,要是豬上膘上這麼快那可美。他不停地撕了剛貼的貨品價格,再貼上新寫的,城裡人票子不夠,只得拿首飾、鐘錶、衣服去當鋪賣。賣了再來買孫家的點心充饑。

  太陽一落孫懷清就馬上叫夥計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兌成銀洋。兌大洋的時候,孫懷清機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沒有。若沒人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後回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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