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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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進一撥新客人,跟在人尾的是個男的。腿有殘疾,怎麼掩飾你在頭一眼也看出了。他瘦削,個不高,一種傲氣使他顯得不矮。領他來的人說這是程大江,就是名將程在光的兒子啊。 女主人:哎喲!她伸出手去握,心想誰他媽知道什麼程在光。哪輩子的事了,還值得在這兒提。 聽了這話,在屋角沙發上坐著的一個年輕女人猛地向上一引頸子。她見那個有殘疾的男人穿得不考究,甚至有些寒酸。她還見他由於懼生而警覺。人漩渦了一瞬,很快又沉澱到牌桌上。他被冷落了。 隔了一會,就著洗牌的「稀裡」,這桌上一個男人對那桌上的一個男人說:「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那個人,就是他——程大江。你不是缺個翻譯嗎?」 「有人了。不過也可以再雇一個,倆人競爭,都會賣力多了!」 「大江肯定賣力的!」 「那我也不見得馬上辭掉那個呀?」他轉向叫大江的: 「我們的薪水不高哦!」 「大江不在乎薪水。對吧,大江?」 叫大江的掀起一隻嘴角來笑。他心裡一陣噁心。你們這些發了財的痞子拿什麼譜啊,我不是來求你們的!他卻還是不輕便地站起身,與那個賞他一碗飯的人握了手,還說了「請多關照」之類。 他的輕蔑以及掩飾了輕蔑的痛苦馬上被屋角沙發上的年輕女人看透。她太瞭解他的驕驕不群。她隔了整個屋向他望去。 他也恰巧在望她。 她穿件深色衣裙,儘管妝很濃卻沒有這屋子男女張牙舞爪的感覺。她漂亮死了,叫大江的男人忍不住用了他曾經好用的「死」字來形容她。她頸子上、手指上、耳垂上都綴著不大的鑽石。她怎麼會這樣懂明暗對比?帶他來此處的人事先已告訴他,這樓裡出入的女人你都別去問她根底:在哪兒工作?結婚了嗎?丈夫是誰?你問也問不出實話。 女主人拉她打牌,她站起,坐下,那個又倔又溫順的樣兒使他想起另一個女人。 是個女孩。一個好女孩。 女孩是不會像她這樣得體地調笑的。年輕女人的手在牌上搓揉,嘴輕輕與人聊。有人聊到叫大江的男人,用鱉腳透頂的廣東話。 「這種人,老子一垮,什麼都完。他老子在床上躺了五年,植物人。就那也不捨得讓他死。不死他還是某某兒子,一死他就是己故某某的兒子。區別大了去!部隊以他腿傷為理由讓他轉業了。在北京,當兵出身的誰要?窮得都要活不下去似的。這不,現在來這兒趕晚集來了。這地方江洋大盜早分了碼頭,誰認識你誰誰的兒子啊。再說人過去都被那些個誰誰欺負過;讓你坐本茨車,讓你住小樓,到了這個碼頭,逮著了讓我擠兌一回你。擠不死你混去,擠死你活該! 「聽說人家要做中國第一代現代化的軍事家呢!」 牌桌上人笑了。年輕女人也笑,但笑的同時轉臉去看那個叫大江的男人。 她看他向這邊走。他見她對他笑,馬上也笑了。 淩晨四點牌局才散。散時年輕女人看見叫大江的靠在屋角的沙發上睡著了。他一直在找機會跟她說話,一直在等她玩倦了回到沙發上去。她卻一直坐在那兒玩呀玩,其間倆人偶爾相顧一笑。 她從沙發上輕輕拿起自已的皮包,沒有驚動他。走到門口,她回頭又看他一眼,眼光很曲折,是真的曲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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