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八十一


  她說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聲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樣。她說路太遠我就這樣送送你啦。他又說:真奇怪,就像在耳邊說話一樣。她嗓音的確壓得很低,沒有距離感。掛斷電話後,她眼淚刷地一下湧出來。

  她想,真正的流浪從此時開始了,她知道該沿白河往上游走,那裡就是大山了。山裡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來,把黑河裡的魚撈出來賣給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麼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馬。

  下過第一場雪後,大家興高采烈地回遷了。有人建議打出旗號來,讓人們看看誰的馬群這樣壯闊。五百匹,連馬帶駒五百,已超出了她們誓詞中的數目。

  偌大一群馬渡過枯水的黑河,又渡過初步封凍的白河,再渡過一望無際焦黑的草場,一路看見小獸大獸的各種燒得發脆的骨頭,自然還有人的。小點兒在哪一塊化作了一縷青煙呢?柯丹走在馬群最後,左顧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覺得明年在那條小溪邊,就是頭次見她的地方,還會見到她。

  她不知道小點兒有句話未及告訴她。小點兒在一個月的流亡中看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孩,她喚了聲「布布」,他馬上轉過臉;但她再喚時,他卻跑了。她追他,他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把手槍,向她瞄。小點兒在臨死之前想告訴柯丹:布布活著。

  布布出奇健壯地活著,雖然他臉上只剩了一隻眼。他是他那個民族如法炮製的又一個神槍手。他大步流星地走著自己的路,那是條永遠不可能與他母親柯丹聚合的隱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樣,他也將徹底忘卻自己的來歷。

  也許叔叔此刻在場能解釋馬群驚炸的原因。一大群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剛聽馬群側翼的一個姑娘喊:我這邊詫馬了!另一邊立刻就響應:這一頭也詫了!五百匹馬串通一氣地炸了。也許叔叔能對付這群突然反目的馬們,可他再也不來了。叔叔有許久沒光顧牧馬班了,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他的出沒向來沒人摸得清。只是她們很久沒有讀到過時的報紙,隔年的家信,很久沒嘗過野味,沒得到外部消息,她們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見過叔叔了。回遷的路一直很順,馬始終沒詫過。此時引起馬如此大規模驚炸的原因或許是這只驢,它渾身烏黑,忽然從光禿烏黑的草場躥出來。抑或是烏黑的草場本身,還有這稠乳般的霧。

  從未見過這樣稠得攪不動的濃霧。人和馬都像被罩進一隻灌滿灰漿的甕。一個姑娘尖聲喊:擋不住了,馬從我這邊跑了!

  整個馬群一致掉轉方向向高處跑。剛追上去攔阻,它們又呼啦一下朝低處跑。濃霧使馬群越來越恐怖騷亂,隨它們怎樣衝撞,也未能將這白色魔囊般的霧沖漏。

  一個姑娘被瘋狂的馬撞下鞍,幸虧柯丹及時將她一把夾起,不然她頃刻就會被馬蹄搗蒜一般搗成泥。沈紅霞低沙的喉嚨已迸出血,她吆馬喝人,不顧死活地在馬群中力圖掌舵;但馬群漸漸越過她,向草地盡頭跑。她無聲地「哦呵」著,馬蹄聲滾雷一般從她身前身後、頭上腳下轟轟隆隆而過。

  柯丹說,想攔住這樣大一群瘋馬,還不如乾脆就說去送死。沈紅霞講了什麼,誰也聽不見;但人們知道她實際上是說: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馬。她倏然在馬鐙上立起來;姑娘們眼睜睜看著她漸漸升高,視著潔白的霧,仿佛一座煙雲繚繞的塑成神像的豐碑。

  她就那樣高大無比,挺嚇人地立在馬鐙上。

  她們悟到一種不可抵禦的感召力。她們應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陰沉沉地看著她們,忽然發現她們多老啊,哪裡還是一群年輕姑娘。柯丹說:你們死也白死,根本沒人知道你們,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現在早已不是軍馬場,早就被當地人接管了。再告訴你們吧:人家根本不知道還有你們幾個女知青在牲口群裡賣命,如今這個地方早就沒有你們了!……

  姑娘們吃驚地看著她。

  而沈紅霞卻在說使命、信仰、責任,它們存在我們就存在。雖然她一聲不出,但她們明白她正是在說這些。她高高立在那裡,使她們誰也別想退縮。

  而柯丹卻說:不准去!都回去吧,你們本來就不該到這地方來!……回你們的城裡去!她們無所適從,柯丹突然橫過步槍:都給我回去!

  這個土生土長的草原女子吼聲極恐怖。

  她們終於看見了她的爆發。她沉默了那麼久,順從了那麼久,原來是在暗中蘊集最後這股爆發力。她瘦削了許多的臉孔又變得如初識她時那般闊大,她許久以來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頭髮又像過去那樣飛張起來。她善良與兇狠的最初形象在這一刹那得到復原。

  她繼續吼,誰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們感到她在挽救她們又在驅趕她們,從一開始,她們就感到她對她們既愛護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於是她們一齊掉轉馬頭,隨班長柯丹義無反顧地向場部方向跑去。

  沈紅霞被孤立了。這種孤立有多徹底就有多光榮。轟轟的馬蹄留下一陣熱烈的風。她隻身追去。她沒有回來。姑娘們等了她許多天也未將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們收拾了行裝,辦好回城的手續,催促她們說:你們是最後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了山。

  除了嫁給當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麼原因永遠留下的男知青,牧馬班姑娘為這場波瀾壯闊的大進軍、大撤退收了尾。她們在大雪天離去,留下最後一道與初衷送行的車轍。

  Z卷

  離最後一批知青返城已過去了十年。那時我還年輕,起興要寫少年時為之驚歎過的一群牧馬姑娘。

  通往草地的路擁擠不堪。有人發現一條生財之道:把一塊荒涼的草地生活介紹給文明世界。有人發現這裡穿十年前時興的服裝,而不穿橫貫千古的獸皮畜毛感到掃興,他們花錢讓他們按祖輩穿戴打扮,偽造一個從未啟封過的蠻荒。

  你也興沖沖來了,踢著草葉裡「可口可樂」彩色的空聽。我在紅男綠女中看見了你,我對你說這裡的女人過去不抹雪花膏抹牛血。你來了情緒,讓我講講這裡的過去。我一路跟你講了這麼長這麼乏味的故事。勞駕你把這故事聽到此了,最初我有大群的聽眾,可最後只剩下你。我對你有種心酸的感激,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地平線一端,毛茸茸的弧度。慢慢走來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他健壯勻稱,像成年男子那樣肌肉成熟。他只有一隻眼,另一只是假眼是個玻璃蛋兒,如同現在的仿毛料、仿絲綢,那也是仿的。他打槍極准,因為一隻眼打槍有優勢。他渾身黝黑如上了釉的陶。草地上沒人敢惹他,據說他手裡那把槍含有最後一顆子彈。誰也不知道他將把這顆子彈射向何處。整個草地已戰戰兢兢等了許多年,等他打出這一槍。

  地平線的另一端,一個騎馬的人出現了。這是個女性,長髮飛散,衣不蔽體。說準確些她等於全身赤裸,但仍束著皮帶,斜挎一隻鮮紅的小布包。她身後跟著浩浩蕩蕩上千匹馬,蹄聲如滾雷。她突然勒住馬,望永恆的藍天下完全變樣的草地:沒有畜群,只見遠遠有一些花紅柳綠的非男非女。人們正驚慌地逃竄,因為他們發現一個持槍的赤條條的少年走來了。

  她不解地望著,思索著。草地漸漸靜下來。只剩下一個人,就是我。當時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我發現這個滿臉皺紋的女騎手其實遠遠比我年輕。她說:「怎麼回事,我剛離開一陣去追馬群,草地怎麼就衰敗成這樣。」幾乎沒有牧草的草地令她焦灼:「我的馬群吃什麼?它們都是軍馬,將來的戰馬!」馬群按她的願望已擴展到不見邊際,洶湧的脊背如浪濤澎湃。

  我不忍心告訴這個一心追隨理想的姑娘:不是像她說的僅過了一陣子,從她隻身去攔阻馬群,至此已有十餘年。這麼長一段歲月中發生的變化我一時也難講清,包括在某天清晨,廣播電臺正告知全世界我軍已取消了騎兵,軍馬已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即使我如實講了,她也肯定不信。她怎麼會相信今後的戰爭中不再需要軍馬這種最忠勇的助手呢?她固執地認為她離開草地僅僅一瞬,幾天,最多個把月。過去她們追馬追許多天也是常事。大約從她不需要睡眠的時候起,她的時間概念就已發生了變異,其實從那時,她自身就在形成一個有關信仰的神話。

  最令她痛心與不解的是:人們說那個去追馬群的沈紅霞死了。她問我:究竟怎樣才能證明我活著呢?我對所有人講我沒死,可沒有一個人承認這事實。這個牧馬班的女知青死了,這早就記錄在案。當一個人被公認為死了,被最正常最普遍的有關死的邏輯論證為死了,那就很難推翻這定論。像世上一切有定論的東西一樣,人們寧可相信定論,不相信她。她痛苦而憤懣,因為她無法證實自己實質上並沒有死。一個感知著自己活生生的精神的人怎麼會死了呢?

  我沒能安慰她,雖然我不儘然相信定論。她活著還是死了,我也被困在這個問題上了。我想起她逐漸奉獻的一切:先是下肢,而後是嗓音和眼睛。古人對「犧牲」的解釋是:色純為犧,體金為牲。因此我也無法確定她生命的存在形式。這樣,我目送她趕著浩浩無垠的馬越過我,繼續走著她那類似聖者遠征的漫漫長途。她瘦削赤裸的身體上,那個紅色布包十分觸目,這使她形象蒼涼中包含一點兒殘酷。

  遠去的她帶有一種歷史的陳舊色彩。

  一九八八年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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