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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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點兒是死在秋天那場大火裡,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圍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沒跑出來。人們始終沒看見她被燒成了什麼。那是秋天。 小點兒立在那兒,那是初夏。她猶豫一會兒,走到沈紅霞身邊。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卻把水壺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來我誰也不想告訴,不過我還是要對你講,紅霞。說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們問的時候你有數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點兒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沈紅霞慢慢向她轉過臉,刹那間,小點兒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對她卑劣的往昔早已瞭解。「你是誰?」沈紅霞突然問。 她感到無法再隱瞞,面對這位正直剛強的女性;在她倆共處的時光裡,一種新的人格從她那裡已漸漸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挾制著她,當沈紅霞一句句問下去時,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 最後,沈紅霞說:「你就是她。」 小點兒慘笑一下說:「我是她,但我已經不是她了。」 沈紅霞說:「你到這裡不過是逃亡、流竄,避開法網。」 小點兒說:「我不願進牢。因為我知道從牢裡出來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裡只能使各類罪惡交叉感染。你帶著單一的惡習進去,往往帶著多品種劣跡出來。所以我知道公安局來人偵察我,就在場部,我沒去投案。」沈紅霞懇切地握住她的手。 「你必須去。」 她說她絕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紅霞面前,說:她願意在這裡辛勞地放一輩子馬。沈紅霞用沒有視覺的眼睛看著她,再一次說:「你必須去。我相信你不會逃的,我相信你會想通,自覺自願地去。」小點兒慢慢從她滾熱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現在要逃她是絕對看不見的。但她沒有。「等我接完最後一批馬駒,就去。」她說。 沈紅霞點點頭,應允了。她拄著木杖站起來,跪著的她感到她在不斷升高、升高。跪著的小點兒覺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沒想到狼的復仇竟如此氣吞山河。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狼群向他漫過來,他在狼呼出的惡臭氣味中幾乎窒息。從他把憨巴高懸示眾的時刻,狼就在等待這天。他知道自己終於活到頭了。 他索性跳下馬,又抽了馬一鞭。馬馱著那個半死不活的人離去後,他才踏踏實實地投入這場最後的決鬥。他不動,等狼先進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鎖。 天亮時,一個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開後,地上竟連一滴血、一塊骨頭、一根毛發都沒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鎖頭落在草葉裡,憑它自身的重量,它將一點一點沉進土地,再作為歷史。被後人一點一點挖出來。它沒有匙孔,於是後人對研究它也就無處入手。 天亮時,場部的人發現馬馱著一團僵硬的東西。有人認出那是叔叔的馬。解開層層纏裹的長繩,人們認出這東西實際上是個人:是那個高明的獸醫。獸醫睜開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圍。後來人們發現他並不是在東張西望。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無端地轉轉眼珠。休想從他嘴裡問出一個字,他早年的光榮與理想,而後的失望與苦悶,最終的空虛與墮落,他有充分的時間躺在那裡慢慢總結。人們只記得曾有個最兢兢業業的獸醫,在他腦部受了莫名其妙的傷害後,靠鼻飼活完就死了。所謂鼻飼就是像澆灌植物那樣按時灌給他各種養分。他像植物一樣靜悄悄地活著,一張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許多年後,人道主義這觀念發生了變化,他所有人為的新陳代謝就被停止了。他死時護理他的人全部老了,只有他把年華停留住了。他溫文爾雅地死去時,仍像多年前送進醫院一樣年輕。他始終守口如瓶,沒有叛賣給了他一記棒喝、把他從愛和欲的麻煩中解脫出來、使他徹底脫俗入梵境的那個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墾荒隊員。 一個姑娘急匆匆跑來報告沈紅霞說:不知哪個關卡沒把住,一匹瘟馬遊過河來了。沈紅霞騎馬跑到河邊見那匹衰弱至極的馬剛登岸就倒下了。沈紅霞眼裡發出罕見的狂熱之光:是紅馬!她忘了自己的腿幾近報廢,以幾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動作在馬未停蹄就往下跨,沾地時下肢如兩片輕輕的羽毛,向前飄了飄便把她的上半身擱下了。她知道沒有木杖她一時半時站不起來,便一點點爬向紅馬。紅馬已敗了色,脫了形,水淋淋的像一攤肮髒的紅色垃圾,或像一具陳舊的畜類標本。因此除了沈紅霞,所有人都絕對否認它是原先那匹紅馬。 「馬上把它斃掉,不然它一接近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認為沈紅霞想念紅馬想出了癔症,把這麼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馬居然當作紅馬。人們一致認為它根本不是紅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曉得是什麼糟透的顏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三步一蹌、兩步一跌,用畏縮而陌生的目光看看圍著它的嚴陣以待的人們。它的目光使沈紅霞也對自己的直覺發生懷疑。再定睛看看,拿出過去那匹紅駿馬的印象比較比較:它確實不能算作紅色。紅色這個概念原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人們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紅色。但人們不知該把這被否定的紅色叫做什麼顏色。 正如草地的太陽,人們一致認為它是白色。 草地的月亮才是紅色。 現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紅駿馬,卻必須立刻處死它,因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馬。柯丹看看沈紅霞的神色,她發現這個一貫冷靜有主張的姑娘變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樣任性。從傍晚到天黑,她固執地非要等天亮後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紅馬。柯丹說:這好辦,掰開它嘴看看牙口,就曉得它是否與紅馬同齡。但這匹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馬卻不讓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腫了膝蓋,看來垂死掙扎的生命有著難以想像的力量。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開始跑、竄,竟向馬群方向奔去。姑娘們圍追堵截,一連開十幾槍都未打中它。一旦她們堵它不住,讓它沖進馬群,整群馬的健康都難保。她們辛勤經營,立了誓在這遠離人世的地方使馬群一點點壯大,眼看要接近她們預訂的指數,而這匹瘟神附體的馬正在毀滅她們的希望——她們回到場部,回到人群,回到社會中的希望。 她們想只要馬群一染了瘟,她們今冬的回遷計劃又砸了。她們已許久許久沒看過《英雄兒女》了,她們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兒女》已有了許許多多可看的東西。她們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著花裙子。 柯丹拋出套馬繩,卻未套准;但繩套被沈紅霞接住,這樣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輕靈,騰身一躍而過。一看便知,這是匹訓練有素的戰馬。柯丹知道這一招來縛住它就很難再將它擋住。它左右奔突,與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個方向卻有人喊道:它在這兒!眼看它被擋住,已掉頭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卻喊:它沖到前頭來了!一時她們精神也錯亂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馬進犯。天亮時,它終於看見了馬群。人們已徹底絕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們攆上它時,它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面向一大群生機盎然的同類。它癡呆無神地望著它們,表白著對生的貪戀。馬群之外,絳杈一跛一跛地啃著草,它總是落伍而不合群的。連它的金黃流星馬駒也提前成年,追隨馬群去了。絳杈回頭看一眼這匹外來馬,又低下頭啃草,人們悄悄接近它,這下斷定它根本不是紅馬,因為絳杈連一點相識的表示也沒有。 奇怪的是這匹奄奄一息的馬知覺竟異常靈敏,誰妄圖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誰,看樣子它最後的勁頭還能踏死個把人。 沈紅霞低聲說:「都閃開,我來。」大家說:「你以為它會認你的賬,它又不是紅馬。趁它安靜,一槍打死算了……」但沈紅霞一直走到它身邊,伸手搔它脖頸,它也沒有發生任何沖犯動作。「是紅馬。」沈紅霞說。 大家說:「它明明不是紅顏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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