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六 | |
|
|
他搖搖頭:「我傾家蕩產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問:「你哪來錢送他?」 他慘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搶不殺人越貨。」 但她從他眼裡看到的恰恰是偷、搶、殺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關切而兇狠地問:「老實說,他沒碰你吧?」 她搖頭,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話與她表面的一切來判斷她的真偽。她在與他隔絕的兩年多裡沒讓任何男人染指,這點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來了。他是唯一把她裡裡外外摸透,還巴心巴肝愛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種錐心刺骨的感情,不是愛情卻比愛情複雜、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離開他,生怕自己再往這份醜惡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無意中轉到這座墳丘般孤寂神秘的帳篷前,她想問問路,一腳跨進去就發現帳篷裡有她熟悉的一股氣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藥似烈酒般的味。終於她辨認出叔叔那雙發白又發黑,跟他軍裝同樣油膩肮髒的解放鞋。她大驚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現在卻自投羅網。叔叔在她欲逃時出現了。寬闊如門板的身軀堵住帳篷的門,一點光也不透,甚至空氣也透不進來。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唯一的家當,還能指望什麼。她從叔叔整個形態上看到將有一場多殘酷的報復等在那裡。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還給他。因此她掛著滿臉淚,開始解衣扣。他卻仍堵在那兒——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頭一回讓人作踐。她把裡裡外外所有紐扣都解開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節節癱軟。叔叔眼睜睜看她化在那張地鋪上。淚流滿面。 仍是一聲不吱。衣服向兩邊散開,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鋼挫的手若去撫摸,會鉤起一根根絲縷——她如綢如緞的銀色肌膚啊! 叔叔突然覺得他對這具人體已渴望了幾千年。 她閉上眼,心裡數: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現在只需最後一步,我們就兩清了。 「你起來。」 她恐懼地睜開眼。你還要先毒打我,或殺了我再享受我嗎?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動。在那暗灰色地拱子皮連綴的褥子上,她顯得一塵不染,銀光燦燦。他想,世上誰忍心把如此光潔的物件揉皺;它如此貴重,誰享用得起? 「我曉得了。我曉得你不喜歡我。」叔叔說:「你也曉得。你曉得我有多喜歡你。」叔叔繞開她,在昏暗中踱步。帳篷裡陳設得挺滿,小桌、箱子、盆罐、壺、酒桶,擺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為絆自己腳。他卻仰著臉,在它們的縫隙中無誤地穿來穿去,一點磕碰也沒有。他忽遠忽近的影子使小點兒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遲疑,敞著懷,一下撲到他懷裡。怎麼辦呢?她想在牧馬班長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會兒。她感到一塊塊肌肉使他像棵生滿樹瘤的大樹。他伸出手,卻沒抱她,只摸摸她的頭髮。「既然我倆都曉得,你為啥還這樣?」他邊摸邊說,然後「轟」地一聲歎了口氣。她不瞭解他的為人。他最蔑視那種靠手裡一點權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沒本事的男人才仗權勢。比如場部的實權派們,靠一枚紅印章吃穿不愁、三宮六院。他們就是有一百個女人依順他,那肉體那感情也是憑他的身外之物訛來的。叔叔的信條是靠自身贏得女人。他從不訛誰。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給的是我的權勢而不是給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著它吧。他雙手拉住小點兒兩邊的衣襟,關門那樣用力一掩。 小點兒差點被他推倒。 她沒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誆了你,你就打我一頓吧。打了你恐怕好過些。」 他說:「你以為我約你就想整那個?……」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訴你,我手裡整到個招工指標,是省城的。」他當時想,反正她是那種飛得太高的鳥,槍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隨她飛去。 小點兒急問:「你是說撈到那個指標就得馬上回城?」 「嗯。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標在場部最上層就坐地分贓一樣被分個精光。叔叔闖進去,持槍搶到一個。他摸摸衣袋:「現在它就揣在我這兒。」 「我不走。」 「啊?!」他用槍瞄這個瞄那個,說:給一個指標,不然老子崩掉誰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對小點兒強調。 她想,我恰是好容易才從那裡逃出來。「我就在這裡放馬,安心得很。」 「那它咋辦?」他掏出那張價值千金的紙。 「隨便讓給哪個,反正想走的人鬧死了。」她見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兒,便笑笑說:「我喜歡這裡,你不信?」 叔叔當然不信,但嘴上說信。 倆人坐下來。叔叔從隨身背的挎包裡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鐵硬,似生似熟。小點兒已很餓,用鹽巴泡了點水,羊骨頭蘸鹽水倆人悶聲不響地啃起來。間或扯幾句閒話,一壺酒倆人你一口我一口交替著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點兒的橡皮筋。 小點兒問:「指導員你為什麼不結婚?」 他咯吱吱嚼著說:「我始終在尋找一個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個女人醜得一塌糊塗,或者殘廢,對我才合適。那種或醜或殘廢的女人我不會欺她太甚,因為一看她的糟樣子我心就軟了。像你這樣的美人,說不定嫁給我會叫我整死。我就這麼塊貨,不配用好東西。什麼好東西到我手裡我就想趕快把它整壞。整得破舊稀爛。本來就不好就沒人要的破東西,我反倒愛惜、心疼,怕它越來越糟。所以我會找個醜得叫我傷心的老婆,而絕不沾你。這下你曉得我了吧?你站過的地方,腳下那一把土我都是愛的。正因為這樣,怎麼能讓我最心愛的東西糟蹋掉呢?」 他這番奇談怪論,荒誕費解的哲理使她徹底信賴他了。天早就黑了,她漸漸靠向他,將頭抵在他肩上。她觸到他的面頰、頭顱,感覺它們毛茸茸的,寬闊無比,就是草地本身。 摘叔叔的槍等於摘他身上的臟器。而小點兒說她趕夜路害怕,叔叔立刻摘下槍給她,半點遲疑也沒有。這下草原上威震八方的槍手叔叔沒了依仗。沒有槍,他的防衛被解除了大半。 黑夜均勻地蓋著草地。然而誰在竊竊私語?誰在無聲無息地潛行?誰在履行長久以來從未得逞過的謀殺?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