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人們不知道它們的身世。姆姆一見它們鑽進帳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許正在對人類進行犯罪,將人類對頭的兩個間諜安插了進來。尤其當它們湊近那個嬰兒東嗅西嗅時,姆姆隨時準備撲上去救急。嬰兒已會呀呀自語,偶爾被放在地鋪上,兩隻粉紅色的小手總要從繈褓裡伸出來。憨巴一見那肥嫩的手就兩眼發直;金眼竟伸出舌頭,在那小手上舔了幾下。姆姆把它倆哄開了。但嬰兒卻從此認識了金眼,每當它過來,他准伸出手,讓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沖它笑。有時,人們竟不用照管他,只要金眼坐在他身邊,他絕不哭鬧。姆姆不知這種人狼共處的前景是否樂觀。

  人們越來越喜愛憨巴和金眼了。憨巴會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閃,那靈活與兇猛看上去真帶勁;然後它便上貢般將獵獲物放到人們面前,帶點阿諛地接受人們的賞賜與愛撫。

  春天最後一場雪下得十分鋪張。許多早出巢的馬雞被這場猝不及防的大雪凍僵了翅膀,墜落下來,一清早,剛撩開帳篷門,就有人歡叫:瞧,狗叼回來什麼了!姆姆帶領金眼和小憨巴將半死的馬雞叼回,在門口排放著。姆姆注視著憨巴憨中藏奸的臉。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裡是怎樣一副嘴臉。它發現頭一隻馬雞時,竟一聲不響地叼起它就跑。當姆姆尾隨它鑽進矮樹叢時,見它正飛快地撕扯著馬雞的羽毛。它的動作十分嫺熟,完全是個老練的賊胚。姆姆頹然地看著它飽餐,看著它本性大發作。它看見的是一隻復原的狼,似乎從未吮過它的乳,從未受過它忠與善的教化。姆姆跑開了,但從此它心裡有了數。而人們卻對它讚不絕口,它在人們的撫愛下千嬌萬媚。倒是金眼毫無邀功請賞的表示,它遠離那堆戰利品,不動聲色,那種冷酷與孤獨純粹是狼所特有的,它將狼本質裡那一點點高貴放大了。人們沒有注意金眼,儘管真正忙碌了一個清晨的是它。

  柯丹偶爾從滿地肥大的馬雞上抬頭,目光與金眼相觸,她渾身一麻。這只皮毛漆黑、不明身份的畜生活脫是頭良種狼。只有狼才有這樣慘淡而殘忍的眼神。大家正熱鬧著:整馬雞嘍,打牙祭喲。她卻驚然摟緊懷裡的孩子,因為金眼曾常常伺在孩子身邊,她害怕至極。

  她把這疑慮對大家說了。她們正拔得雞毛滿天飛,說:「咋會?好多次帳篷裡沒人,只有金眼守著娃兒。哪有擱著現成的娃娃不吃的狼?再說這些馬雞,它們碰都未碰。」

  柯丹說:「不對頭不對頭。頭一次在草垛裡看見它們,我就懷疑它們不是狗。你們懂個屁,你們見的狗還沒我見過的狼多。」

  「未必姆姆這條老狗連狼都不認得?班長,姆姆見的狗恐怕比你見過的人還多。不信等叔叔回來看,它們是狼是狗。」

  柯丹不再說什麼,這樁懸案留給叔叔斷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帳篷裡,終日牢牢拴在身上。有回砍黑刺,她將娃兒連同羊皮繈褓掛在樹枝上。寬布背帶兜住繈褓成了個懸空搖籃。她將砍下的刺巴分幾回運送。頭一次回來,見孩子紋絲未動。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風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騎馬返回,見很遠的地方有條黑影倏然閃過。金眼。她心一沉,驅馬加速。風是逆向刮來,兩腳幾乎被扯成橫的。草地上這種陣頭雨雖下不長,卻猛得如同抽風。馬被雨抽得暈頭轉向,充滿牢騷,居然掉轉頭順風跑去。柯丹只得跳下馬徒步趕路,風雨交加中她似乎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她預感要出禍事了。

  她趕到時,地上的水已漫過腳踝。孩子卻不見了。寬布帶仍系著死結,但那樹椏卻已折斷,耷拉下來,茬口粉生生的。金眼這狼!它早就等著這天。柯丹渾身上下滴著水,心裡空空的,整個人似乎正在融掉。她急匆匆尋找,終於從水裡摸到那把很有分量的砍刀。

  她連個幫手也找不著。除了出牧人員,剩下的姑娘中午就出發去場部看《英雄兒女》。她只有一個人來進行這場惡鬥了。她本來也想隨大夥去看電影,但她們一致認為攜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有損集體名譽。她心甘情願地放棄了百看不厭的《英雄兒女》,卻仍沒保住孩子。直到午夜她仍在草地上狂亂地尋找,見什麼砍什麼,砍刀已被她砍小了一半,她筋疲力盡卻力大無窮。當姑娘們哼著電影插曲歸來,一個個被她拎下馬。「給我找孩子去,」她歇斯底里地嚷,「娃兒沒了!」

  「孩子沒了。金眼是頭吃人不吐骨的狼。我恨不得也砍你們幾刀。當時是你們把它窩藏下來的,你們這些幫兇。」

  她們分頭找,直找到天色微白。有人說,「我好像聽見娃兒的哭聲。」有人說,「明明是娃兒在笑。」柯丹怒道:「扯你媽的淡。」其實她也聽見了,或許聽得比別人更清晰更真切,但她不敢信。一想到金眼兇相畢露的臉,她一點幻想都不抱。眼前是她們的帳篷。姆姆與憨巴臥在門口,獨獨不見了金眼。幾乎所有人都肯定,孩子完了。金眼就此消失,帶著它的血債逃亡了;而帳篷裡卻正藏著一個神話,待她們一撩門簾就揭曉。

  人們輕輕抽了口氣。

  孩子無恙地躺在柯丹的鋪上。金眼緊挨著他臥著,與他頭靠頭。羊皮繈褓全散開了,孩子將全身袒露給金眼。

  柯丹感到孩子突然長大了,那塊羊皮被他蹬開,就不可能再包住他。羊皮乾爽,並毫無泥漬,明明下過一陣邪雨,金眼用什麼辦法把孩子完好地搬運回來,誰也想不透。

  從此憨巴和金眼血統中的疑竇被一筆抹去;而叔叔一見它們立刻拔出槍來。

  它們是姆姆的奶喂大的,就是狼也喂成狗了,柯丹掰著叔叔的手腕,想奪下槍。叔叔動也不動,他的手腕就是槍本身或說槍的一部分。他齜出純銀的大板牙,任她扳。

  「你瘋瘋癲癲還像個班長嗎?」

  柯丹漸漸冷靜了,扯平衣服,理理頭髮。這時帳篷裡傳出孩子的呀呀聲。「是娃兒?」他掃了每個姑娘一眼。

  每個姑娘都把娃兒的來歷講了一遍。

  每個姑娘又把金眼救娃兒的經過講了一遍。

  叔叔的槍仍是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金眼並不知道自己已走進了叔叔的射程,它坦然地用一雙並不太亮卻相當純正的金色眼睛望著黑而深的槍口。叔叔在聽每個姑娘講述,聽上去完全像瞎編的故事,同一個故事被講出若干不同來,因此格外像胡謅。打動叔叔的不是故事,而是這黑東西本身。叔叔在擊發的瞬間看見這雙眼確實像足赤的金子,不很亮,但很沉。

  叔叔馬馬虎虎抹了抹槍,把它收起來。金眼這才站起,抖抖身子,下頦顯得那樣有力,只有狼的下頜才能承受一個孩子的重量。他轉身進入帳篷的時候,看見了被人們訛傳的孩子。實際上就是一個挺普通的小男孩,一絲不掛,好讓人驗證他一切地方都正常。

  柯丹在吃飯的時候說,「娃兒一百四十一天了,誰給起個好名字。過去起的那些都不算數。」大家七嘴八舌,又去翻全班唯一的字典。柯丹說,「不行不行,仍是沒一個好的,重來。」叔叔忽然插嘴,「就叫布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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