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難說得很。

  「那你把槍借給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遲疑片刻,抽出槍:「行吧,明天還我!」我曉得,給了你槍我就開始犯錯誤了。

  小點兒尖聲笑著,縮回手:「我哪敢打槍!」原來我赤手空拳就能繳你械。

  叔叔連忙把槍塞回腰裡,又整整馬背上的行李。

  「指導員,毛婭學你走路學你打槍,學神了。嘻嘻!」看咱倆誰先躲誰的眼睛。哎呀,你輸啦。

  小點兒一路跑去,馬的碎步使她腰肢閃得別提多妖嬈了。

  小點兒騎著杜蔚蔚的那匹馬去買鹽買豆瓣。騎一會兒,她覺得這副馬鞍不對勁,搞得人又不適又愜意。那種愜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輸送一陣波紋。她跳下馬,琢磨一會兒,再跨上馬,體驗一會兒,終於明白老杜有著多麼可悲的陋習。

  老杜長得挺難看。小點兒試著替她梳過好幾種髮式,還是好看不起來。自從柯丹摟著孩子睡覺,就不准老杜再去鑽她的被窩了,為此老杜跟她又撒嬌又賭氣,險些又幹了一架。柯丹在罵她時順便帶出一句:媽的,你比驢皮阿膠還粘手。當時大家納悶:老杜去鑽柯丹的被窩難道不曉得班長不換襯衣不洗腳?每天早上只要柯丹掀被窩,滿帳篷都會充滿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僅往裡鑽,全身貼上去,還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癢似的動。有時柯丹被她弄醒,揚手給她一巴掌,她一點怨言也沒有。小點兒總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面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強壯的體魄壓迫她弄痛她,她其實是在享受。

  小點兒起一身雞皮疙瘩,她從未想到一個女性集體裡會有這種關係存在。

  晚上聽說有熟油煎豆瓣吃,大家興致特高。小點兒多分一份給老杜,並對她說:「我騎了你的馬。這下我曉得你為啥老要磨破皮了。」老杜癡癡地盯著汪著紅油的豆瓣瓣。小點兒又說:「怕什麼,你又不像毛婭那樣跟男的搞名堂。」一聽這話,老杜呼嚕嚕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起身倒茶時,發現她已在那兒了。門也沒敲就進來,以為我的門像她們的帳篷。只要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一來,我的屋裡就會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和牛奶馬奶味。這個姑娘是有特徵的,我張口便喊她老杜。

  她的臉真如我寫的那樣,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給她穿件合體的衣服,她恐怕還是有些線條的。哎,哎,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少女,真應該讓我女兒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場,或突然闖進我的寫字間,一定以為站在我面前的這個過去年代的少女是個小老太太,是具乾巴巴的人體標本。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都有些難以啟齒。她就那樣自卑嗎?真的自卑到家了,認為自己一無可取,無人可嫁,找不到對象,註定只好用這種不光彩又頗殘酷的方法來給自己點安慰嗎?難怪她有許多很難解釋的夢。

  我的寫字間這時仿佛變得很大。盡頭是暗的,窗子投進來的光照不到那裡。那裡有聲音,好像有個人,暫時我和老杜還沒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個勁兒地重複父母墜樓時的情景,跟他們一塊兒墜樓的還有雪片一樣的糖紙,他們墜地很長時間,那些糖紙還在空中慢慢地飄。老杜分析說:「證明他們一口氣吃掉好多糖!」我觀察她,她雖醜卻隱隱透著文雅,多半時間她都是這樣靜靜的。

  這時房間盡頭暗影中的響動愈發顯著起來。

  「誰在那裡?」她問我。我不語。

  終於看清了:那是個面目狂躁的女子,頭髮蓬亂,赤身裸體。老杜驚呆了,因為怎樣喊那女子都不應。她走近去,看見女人赤裸的蒼白身體做著各種痛苦的形體動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與自己扭打。漸漸地,女子跪下了,正面暴露出她發育不佳的胴體。老杜恐懼地過去,用指尖觸觸她。她一動不動,使勁睜開眼,其實不過是一個勁兒翻白眼。

  「她怎麼了?!」老杜回頭問我,我仍不語。

  女子開始撫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裡,不知羞臊地摸著自己的某些區域,動作越來越激烈,喉嚨裡發出聽不清的低語,勉強去理解,仿佛是在叫著誰。老杜好不容易擺脫她,鼻尖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為她很久沒有照鏡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樣,不然她會發現這個赤裸女子跟她長得多麼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夢中的形象。」我感到整個屋宇都回蕩著我冷冰冰的聲音。

  老杜窒息一會兒,突然「嗖」的一聲捂上臉。慢慢上前,抱住夢中的自己,使其平靜,然後,她看見夢中的自己遍體鱗傷。夢中的老杜赤裸著,跪著,頭髮披散著。任她抱住,淚和汗在兩張一模一樣漫長的臉上爬。

  當馬群簇擁她時,她不止一次地產生錯覺:紅馬正隱在它們中間,眨眼就會像流水般躥出來。但當她看見被割斷的皮韁繩時,才會正視現實:紅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與她疏遠、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竊了。偷馬人一定用最殘酷最卑劣的手段擄走了它。或是用帶鉛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馬引誘。偷馬的事在草地上常發生,有的可以找回來,只要是軍馬,臀部准有烙上的編號。唯有紅馬奇特,烙上去的號碼不久就會消失。它始終是匹沒有蹄音、沒有影子、沒有編號的馬,它只有它自身。它那樣顯著地存在著,而存在又包含在虛無中。

  沈紅霞拄著拐杖望著遊雲般的馬群,嗓子發澀地喚了聲:「哦呵——紅馬!……」

  馬群移開,只見一點猩紅孤單單留在那裡。她又叫:紅馬紅馬。那紅色倏然向她靠過來。她認出了:這是絳杈。

  絳杈迎面站住了。她差點不敢認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尋找紅馬,從雪封到雪化,絳杈卻在這短短時間裡完全變了樣。它柔美的曲線已顯出雌性的圓潤。她尚未走近,它卻將身子稍稍側過,像個突然發覺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樣害羞。沈紅霞撫著它的鬃,從它的眼睛裡看出孤兒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從她這裡得到安慰。因為這匹不合群的小母馬從失去母親後,總是尾隨紅馬。有時紅馬不耐煩,想擺脫它,它才委屈而悲傷地離開,但不一會兒,它又會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態不像紅馬那樣遒勁迅猛,但那細碎的步子竟也有相當驚人的速度。她知道絳杈對紅馬的懷念不亞於她。

  叔叔的預言一切都應驗了。從紅馬失蹤後,她們的生活寧靜了許多。再沒有人隔三差五地趕來要求拿自己的馬跟紅馬賽,再沒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買它。總之,沒了紅馬,許多騷擾莫名其妙地就沒了。柯丹說,如果一開始就拿洗臉洗腳水喂它,它肯定不會遭此下場。

  沈紅霞卻堅持認為,絕不應該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維繫與一匹優秀的馬的關係。一匹優秀的馬最可貴之處是把對人的情感昇華為意志,否則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實際上就說了這些,但誰也沒有聽懂,人們只聽到她用平緩的聲音說:「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澤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醫院,路上我看見了紅馬,它被絆索絆住,仍往沼澤方向走。知道它為什麼那麼倔強地往大沼澤走嗎?」

  大家說不知道。沈紅霞說:「因為它應該朝那裡走,即使上了絆索,磨爛腿腕。」她奇怪大家怎麼會聽不懂她的話,她講的就是有關一匹馬的意志啊!柯丹唉聲歎氣地打斷她:「紅馬要多喝我幾天洗腳水,肯定哪個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紅霞這才悟到紅馬與她反目的原因:她與它磊落的親密關係就這樣給離間了。她望望柯丹蠢裡蠢氣的臉,什麼也不想說了。後來她對女紅軍芳姐子與墾荒隊員陳黎明說:「我覺得越來越難跟任何人談話,她們好像越來越聽不懂我的話。」唯有在兩個隔世的女伴中間,她才有暢談的欲望。她漸漸悟到,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歲月,不是虛與實的差異。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這種隔膜正使與她共同生活的人們逐漸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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