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四十


  母狼耷拉下眼簾,臉與形體卻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險些不相信這是一頭行兇作惡的狼。母狼在反省與懷恨。人利用狼的饑餓,到處布下誘餌,一些餓昏了頭的狼就這樣被他們生擒。狼惹了人什麼了?他們竟斷掉它們條條生路。偶爾一隻孤狼被人發現,儘管它沒欠人一點血債,也要被成群結隊的人圍剿。那些人在包圍一隻孤狼時多麼歡快呀,大聲喊著,獰笑、跳躍。他們明明可以一槍結果它,卻不,要一點一點逼近它、嚇唬它,甚至給它一點逃生的妄想。直到它屁滾尿流,在極度的恐懼與無望的逃奔中完全喪失神志,他們才一擁而上,亂棍齊下,毫無必要地使完全身力氣,其實一隻餓得皮包骨的瘦狼絕不需花費那麼大力氣。任何一隻狼,不管它再清白無辜,它都必須承擔人們祖祖輩輩積攢的仇恨。

  姆姆把母狼留在那裡沉思默想,它以罕見的跑速,來到狼穴。

  它要用一式一樣的手段來報復這個仇敵。

  當它叼著一隻小狼出現在母狼面前時,母狼立刻認出了這條老母狗。母狼弓起背,渾身毛乍立,立刻使本身的體積擴張一倍。它知道自己遭報應的時候到了。一個圓滿的惡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絕。它的孩子是無辜的,它們尚未染上噬血的惡習,它們還沒來得及作惡。而姆姆不理會母狼的申訴,將小狼高高舉起,摔在地上。它要當著它母親的面,像玩把戲那樣把它玩死。

  母狼哀嚎著,把長長的臉拱進雪裡。小狼聽出了母狼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拋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顧盼。它尚未睜眼,還未看一眼這世界。這世界已跟它結下仇。這種世仇代代相傳,已無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結打在何處,是誰先惹了誰。報復使仇恨紮下根來,在暗中根連根,形成網,尋不見哪是頭哪是尾。這沒完沒了、往來複去的仇殺使世界危機四伏,充滿兇險。無論是人是言是獸,都一環扣一環地提防著,時刻準備被仇殺,又時刻準備復仇。小狼終於得以脫身,它爬到母親懷裡,撒著嬌、撒著歡,在溫暖和安全的感覺中死去了。

  姆姆感到震驚。兇殘的動物也如此依戀母親。它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見一滴銀白的乳汁從母狼乳頭上滲出。

  母狼也看著姆姆。這下我們的債都了結了。

  姆姆與母狼對視很久很久。在種族仇恨的深淵之間它們的目光搭了座橋,這極不牢固的橋上過往著它們短暫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頭走了。把母狼留給傍晚歸獵的人們去收拾。

  燒掉成堆的狼屍和死烏鴉。雪又落下來,是春雪了。雪覆蓋後溶化,將一切功績罪責統統抹平。還是個平和單調的草原啊,有著寬闊的黎明和逼窄的黃昏。

  羊群會從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為的是喂人,也喂狼。狼繞了個圈子,實際上吃的是自己。狼被焚燒漚爛,這一帶開出第一批花。放蜂人準備采頭一茬蜜,他們也像牧人一樣傾軋草地。

  不知哪裡發出一個男嬰驚天動地的啼哭。

  D卷

  那時還不是春天,還下著大雪。姆姆還懷著身孕,坐在門口見一個陌生男人走來。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點兒對姆姆打了個手勢。她正巧出門刨雪,見他便問:「一清早你怎麼找到這裡了?!」獸醫只是往她跟前走。

  她一看見他,立刻在他臉上看出通宵失眠的痕跡。這種痕跡她和他都有,早就有。現在只是漸漸擴大、顯著,形成了他們固定的面部特徵。他眼神錯亂,對她說:「她要死了。」

  「就用這種惡毒的詛咒來騙我回去嗎?」小點兒齜牙咧嘴,端正的鼻子通紅,「你再跨一步,我就把全班人都喊醒。讓她們打死你這流氓。」

  他用同樣的語氣重複:「她要死了。」聲音平板,連應有的音調都失去了。

  小點兒漸漸從一隻小狼還原成人,「你說什麼,姑父?」

  「她要死了。」獸醫像生來只會說這一句話。直到她和他雙雙騎馬奔到病人床前,他還怕她不懂似的,指著快咽氣的女人說:「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終於要死了。他之所以一遍遍重複這句話、這個念頭,是因為他如願以償又罪有應得。他對此時此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恐懼;有多深的欣慰就有多深的痛悔。始終不渝愛他的好妻子這回真要離他而去了,把他撇給這個卑劣的小女子。她每次在昏迷的間歇中,總向他投來一切都明瞭一切都諒解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跪下了:他的心跪下了。

  她拉著侄女汗涔涔的手,把她向懷里拉,似乎硬要把她和罪證拉到一起。垂死的女人再也說不出話來。但他倆懂了她遊絲樣的聲音在空蕩的屋裡繚繞:你們的醜事可怎麼結呢?你們這樣胡鬧可怎麼了呢?你坑了她,她好歹是個女娃,終要嫁人。你也坑了他,沒有你,他品行上是沒有疵點的。好啦,不說啦。我曉得你們也苦也難。你們冒死偷歡,那滋味好得了嗎?……

  獸醫這時用極平靜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和小點兒。我會好生待她,她也會好生待我。」

  這男人公然逼她表態。他想要垂死的女人對他們的關係認可。他只需這個女人來裁判他們的關係,只要她首肯,他們無法無天的關係便合法了。而她半闔上眼,再次昏迷過去。

  「姑父,快送姑去醫院,你去場部要輛吉普車來。你去吧,我得守她。不能再耽誤了,要馬上送醫院急救!你怎麼還不去?!」

  倆人爭執著,然後動手拉扯起來。獸醫向門口邁幾步,又退回來。小點兒去抓那個單線電話,它一向打不通,形同虛設。倆人終於不再忙亂,很默契地守著心裡不可告人的夙願。他們並肩而立,等天一點點黑下去。

  到天黑時,女人忽然有了幾聲強勁的呼吸。他們倆人感到害怕,似乎她只是從一次鎮痛劑的昏睡中覺醒,如平常每日重複多次的覺醒。她活轉來了。獸醫感到小點兒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便緊緊將它握住。在這種時候,他們只有結盟,狼狽為奸,才能抵抗這個突然復活的女人。

  過一會兒,她呼吸減弱下去,看來她一點一點對他倆撒開了手。他倆誰也不提議開燈,就像誰也不提議搶救她。這個唯一的見證人死了,唯一的罪責消除了。在這時再開燈,他們好堂而皇之地為她收屍。

  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燈照著死者。他倆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對看起來。小點兒猛地跳開:「你害死了她!你見死不救!」

  獸醫用同樣無辜的表情說:「你害死了她!你為什麼不打電話?!」

  「本來她還有救的,起碼能多活幾天!是你裝聾作啞等她死!」小點兒以性命作武器,朝獸醫沖去。

  他也想就此把命拿出來,拼掉算了。他們打,扭絞,她咬他。他與她都以淚洗面。他們以大量的淚水澆灌在他們久旱枯死的良知上。死去的女人用超脫的目光看著他們打作一團。好吧,你們自相殘殺吧。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該受多重的懲罰。你們彼此嚴懲,這再合適不過了。誰也代替不了你們自己,來當你們的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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