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沈紅霞聽她操著一口遠方口音。「我是軍馬場的。是女子牧馬班的戰士。」她向年輕的先輩介紹自己,她比女紅軍高大許多。她與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並沒有多少英雄氣概,只有農婦臉上才能見到的那種呆滯愁苦的神色。

  「戰士?!我也是戰士!」她黃瘦的臉驀然生動一下,「我一直在這塊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喲!……」

  沈紅霞想告訴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幾個年代。但年輕的老前輩喋喋不休地講著,不容她插嘴。

  「不曉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說這草地我來回走幾趟了嘛!」長達三十餘年的艱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沒有方向了。「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紅霞。紅色的紅,朝霞的霞。」

  她笑笑說:「我不識字,只認得那個『紅』。我剛發了識字課本,隊伍就北上了。你有識字課本沒有?」

  沈紅霞說:「我剛上初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

  女紅軍馬上打斷她:「我曉得文化大革命。」

  沈紅霞吃驚地問:「你咋會曉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後的事啊。

  「識字課本上有這幾個字:文化大革命。」

  沈紅霞問:「哪你呢,紅軍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陳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來,「你多大了?」

  「十九歲,你呢?」

  「我還小你兩歲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來眼角卻拖了幾條長紋。她解下背包,所謂背包,不過是用草繩捆著的半截氈毯。沈紅霞親眼目睹了紅軍時期的困乏。「來,坐下歇歇。」

  沈紅霞看見氈毯上深一塊淺一塊,處處是血跡。「芳姐子,你的傷還痛不痛?」

  女紅軍神色頓時變了:「那個槍眼子,你看見了?!」

  「當然看得見,還在淌血。」沈紅霞已知道這樣的致命傷任何包紮搶救都是徒勞。

  「還在淌血?!」女紅軍想,難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這一槍?」

  芳姐子將粗糙的嘴唇舔了幾下。

  沈紅霞並未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只是急切地想打聽紅軍裡頭的事。

  芳姐子開始講。那時紅軍在草地上走。隊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後的叫收容隊。有天收容隊收了個掉隊的女兵,宣傳隊的。隔天,一個滿臉鬍子的人被五花大綁地扔給了收容隊。這人是奸細,官職還不小,是個營長。他還有戰功,一顆槍子從左腮進,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傳隊的女兵倒很討人喜歡,路都走不動還給大家唱歌。收容隊的男同志把炒麵讓給女同志,他們去煮臭氣熏天的馬掌。但奸細連瘟臭的馬掌湯也撈不上喝。他雙手反綁,像牲口一樣啃著地上的野菜。沒野菜了,他就嚼草。綠草汁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咽氣。

  把他斃掉算了,有人這樣說。不用浪費子彈,過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樣說。可當隊伍集合,他卻不知怎麼一次又一次站了起來,一次又一次跟著走。晚上他蜷成一團睡,讓人讓一角毯子給他。那夜輪著宣傳隊挺俊的女兵站哨。她發現奸細睜著一雙大得嚇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點炒麵,讓他用舌頭在她手心裡舔。他胸口掛了塊懷錶,他讓她掏出來,上上弦。從這夜,女兵主動要求站哨。奸細開始輕聲與她攀談。

  她漸漸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堅持走過草地,就有機會證明他的清白,總有人證明他。她莫名其妙地為他掉了淚,還把頭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松了綁,再拿袋炒麵給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來,我死都不當逃兵。她說:要斷糧了,他們商議明天遲不過後天就槍斃你啊!不行,他說,你要再解我的繩子我就喊啦!……

  芳姐子說:「我們隊伍裡的人偷偷議論,這女兵跟奸細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奸細——誰個證明她不是?!」

  沈紅霞呆了,問:「紅軍裡頭還有這種事?紅軍還槍斃自己人嗎?!」

  芳姐子嚴厲地說:「紅軍從來不槍斃自己人!被槍斃的都是內奸、AB團。」

  那個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沒人聽她唱了。那天夜裡,她不顧他的反抗,用刺刀割開他的繩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為他準備的小半袋炒麵說:你要我脫離革命?她說: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你是個好人。她給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卻用盡力氣,抬手、揮臂,把她連日來用一口口炒麵喂出的力氣全使在這一記耳光上。這下宿營地的人都醒了。

  「怎麼了?」沈紅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壞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該。鼓動人家開小差,還偷糧,罪還小嗎?」

  收容隊看了斷了的繩索和小半袋炒麵,再看看她和他。他站著,她跪著。隊伍再開拔的時候,倆人都被捆上了。

  「隊伍裡的同志都罵她不要臉。那個男的倒心裡乾淨,能逃都沒有逃。恐怕真正的奸細是這女的……」

  「後來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樣,再也沒有吃炒麵的份。收容隊在分最後半袋炒麵時,不約而同地看看他倆。儘管他倆什麼也撈不上吃,人們瞅著多餘的兩張嘴仍是心煩。他們無聲地商量一會兒,一把手槍扔在他和她中間。只有一顆子彈。你倆到底誰是奸細?誰要證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槍幹掉那一個。你倆不能拖累我們了,快點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槍。她驚駭之餘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認錯了人。她由他押著走到幾十步開外。忽然地,他把槍輕輕塞到她手裡。那樣輕柔,簡直是在遞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說,但你要記住我的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堅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著手槍,渾身顫抖。你還沒親手殺過人吧?他笑著問,目光裡充滿愛憐。我轉過身,不看你,你膽子就壯些。她把冰冷的槍攥得滾燙。他將懷錶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歡這小東西,給你吧,反正我再也沒用了。他背過身,太陽照在他兩隻透明的耳朵上。

  「她朝他開槍了嗎,芳姐子?」沈紅霞急問。

  「這女子頭回使盒子槍哩……」

  他說,快打吧,打了你好出發。等我死了叫同志們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擋點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說。我也曉得你是個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來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淚嘩嘩流。他不耐煩了:怎麼還不開槍?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雙手把槍: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給老子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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