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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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事的。」他最後的話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他這句話壓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陰險的咒語。 柯丹永遠不會理解叔叔這時的惡劣心緒。她不理解男人在厭棄某個東西時,其實正受著這個東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時恰恰又在被它中傷。一個草原男人抱著最後一點理性在古老情欲的血盆大口邊沿逃竄,他的種種掙扎、種種搶救實際上是多麼悲慘。而小點兒是懂的。當她從柯丹嘴裡套出實情後,就在心裡一遍遍預演再見到叔叔時的姿態。她知道她輸不了。一連幾天的學習她都躲在張開的小紅書後面想這件事,她盼著再次見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聽不懂自己在念什麼,也聽不懂別人念什麼,雖然對這本小紅書她是熟透的。她親眼看見父母從六層樓上恩恩愛愛地跳下來,在地上坐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有人去搬,他們才雙雙倒下流血。他們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兩個屁股印。後來有人拍拍她肩說:跟党走吧,孩子。她走進長長的隊伍,唯一的家當就是小紅書。 隊伍中每個人都賣力地踏著步子,但隊伍卻移得極慢,慢得使氣氛凝重起來,使人產生在哀悼誰的錯覺。長長的隊伍被一架捲揚機的傳送帶慢慢運送。所有的腳還在賣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著地。實際上並不需踏腳,因為每雙腳都像站在自動的傳送帶上。杜蔚蔚跟著無頭無尾的隊伍靜靜地走進一個門,從這個門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門,隊伍走出一扇門時實際上是已進入了另一扇門。 隊伍中每個成員在不停地踏步中脫下衣服,再穿上衣服。兩個穿軍衣全副武裝的醫生和藹可親,一個把聽診器在每個人胸口按一下,另一個專門加蓋驗收圖章。聽診器按上的同時,軍醫笑眯眯地問了一句:「你有什麼病?」杜蔚蔚想問,自打她父母跳到樓下坐著,她就亂做起夢來,這算不算病?但來不及問,因為隊伍不自禁地在移動。 在另一扇門裡,每人領到枯槁的綠色衣褲。裝衣褲的大草席口袋上印著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問問「堪用」是什麼意思,無奈的是隊伍停不下來。 又進了一扇門,杜蔚蔚已搞不清這算進還算出。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喇叭在宣佈各項守則。守則很多很多,但每個人只能領受到一兩項,因為隊伍是在無休止地移動中。 出了最後的門就是曠野,烈日和颶風兜頭撲面。隊伍在曠野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地移動。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綠色棉衣棉褲。遠遠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哭他們。 杜蔚蔚就那樣來到了這塊草地上。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著了?」柯丹問。 「沒有沒有。」老杜挪開面前的紅寶書,讓大家看看她的臉多麼清醒。然後大家又嘰裡咕嚕地讀下去。人們總想弄明白:這個杜蔚蔚睡著與沒睡著究竟區別在哪裡?有天夜裡她忽然叫道:「下雪嘍!有人在外頭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見地上有兩指厚的雪,一長串奇大的足跡整整齊齊繞帳篷一圈。 天暗下來時,毛婭尖聲尖氣地起頭唱歌,表示這一天莊嚴地結束。小點兒見每個人都仰著臉唱得十分認真,心裡竟有些奇怪的感動。她遲疑一會兒,便有點難為情地和進去唱了。霎時間這頂帳篷變得極大,發出回聲,並燈火通明。 頭一個發現沈紅霞歸來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來。在這之前,它只會哼唧。連帳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沒像正常的狗那樣,在敵人未靠攏時就吠,結果被皮襪子套了嘴。從此人們不對它抱任何希望,都說它又廢物又礙眼,只會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個日趨見大的粉紅色肚子。現在它卻朝一片寧靜虛無的夜色有聲有色地吠起來。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夢裡說。 被命名為「姆姆」的老狗終於看見一騎紅馬的人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它不再叫,拖著笨重的身體迎上去。 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為尋找她幾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誰都不敢提起沈紅霞這個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驚慌,驚慌之後便是默哀般的沉悶。老杜臨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紅霞會不會……」所有人立刻慌張而憤怒地瞪著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表示什麼也沒說,說了也不算數。而沈紅霞卻覺得時間僅過了一瞬;她離開集體僅是一瞬。她認為大家見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見死人復活那樣怪叫,更不必用對待遠客的那種既熱忱又客套的喧鬧簇擁她。她不知她們怎麼會在分別的一瞬之後變得如此愛大驚小怪。她們問她七天七夜她吃什麼喝什麼怎樣奇跡一般活下來?她認為准是她們搞錯了時間。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為她看見那些苗已長得齊人高,並開出一片耀眼的金黃花朵。花叢裡閃出一個她眼生的女孩,指著遠處說:「你看七天前咱們接下的那紅駒子,跑得溜溜的!」她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偶然碰上的女獸醫。她看看紅馬駒再看看花。 人們把一瞬硬說成七天七夜,她不知這是怎麼了。實際上她由於某種精神因素,在時間與空間概念上已經與正常人發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這個新來的姑娘時,突然注意到她的兩隻眼睛顏色不同。 人們在煩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紅霞,沒有她,柯丹覺得沒主見,沈紅霞在,毛婭准不敢鬧著到場部新成立的宣傳隊去考李鐵梅。她對小點兒說:「叔叔不同意留你,莫來頭①(即不要緊。)。等沈紅霞回來再說。」草穗穗已結了籽。草籽籽裡一點微量的油性只有馬嚼得出來。馬細細地嚼。馬群滯住不移。 小點兒頭一次跟柯丹出牧。馬群不動,她們便想出了個極妙的法子洗起熱水澡來。她問柯丹:「早曉得你跟指導員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話:我根本不想留在這裡。」 柯丹說:「他人不惡,就是性子惡。怕他球!平時他不是悶聲悶氣,就是惡聲惡氣。」她們在高處挖了個長形坑,類似內地的浴盆。坑裡墊上雨衣,黑膠皮一面朝上,然後到半尺深的溝裡舀水。水用只大鐵桶拎來倒進坑裡,因墊了膠皮雨衣便漏不掉。兩小時後,坑裡的水就熱起來。草地八月的太陽毒極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陽的熱能,女子牧馬班的姑娘在無風的晴天,常用這法子洗澡。 於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兩個赤裸的女性身體亮給了草原。小點兒問:「來人咋辦?」「來人先把臉捂上,其他地方反正哪個女人都長得一樣。」柯丹說。 她粗糙的、帶毛刺般的手掌在小點兒奶脂樣的皮膚上滑過。從背後看,這姑娘完全是個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卻已是個圓熟的小婦人,胸脯飽滿得連哺過乳的柯丹也為之驚歎。 柯丹刹那間意識到她如此完美的發育不會毫無緣故。她陡然問起她有沒有男女方面的經歷。小點兒尖叫一聲:「我才十六啊!」班長笑起來,在她臀部輕輕擰了一把。這個狎昵的動作使小點兒明白,她與班長的關係已升了級,雙方開始往隱秘的領域探首探足。交換秘密是人與人溝通的捷徑,這點小點兒懂。當柯丹擺出一副要長談深談的架勢,陽光一下變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將小點兒抱出水坑,神色嚴峻地朝遠處天空張望。 倆人濕著身子就套衣服,顧不得眉毛頭髮裡叮了無數草地蚊蚋。變天前這些小東西特別活躍歹毒。紫紅發黑的雲一嘟嚕一嘟嚕湧上來,又往下垂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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