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二二


  另外兩人還在咒駡這種拿話打發人的「慰問」。當直升機賣弄地擦著他們腦頂過去,險些掀翻了四個輪胎和上面載著的張穀雨時,兩人乾脆破口大駡:「慰問個錘子——哪個稀罕你的空中雜耍!」

  說著他們撈了一根樹枝,等著飛機打一轉再回來時去砸它。但樹枝分量太輕,剛砸出去便從五米高的方位軟綿綿墜回水裡。他們看見神氣活現的飛行員還朝他們擺手。它的驚險盤旋再次引起一串混亂的浪頭。

  他們便一齊喊道:「滾回去——弄點『燈影牛肉』再回來慰問老子!」

  直升機竟像是聽懂了,投了一包東西下來。

  四個男護士如同一夥快樂的鴨子,撲打著水花向那包裹遊去。他們七手八腳扯開包在外面的塑料袋,發現裡面是一些維生素藥片和「痢特靈」。

  他們失望得連遊回輪胎筏子的力氣都沒了。

  這時他們看見一個白白的小臉朝他們遊來。一個男護士說:「咦,那是哪個?要『光榮淹死』啊?」

  他們看清了,那是萬紅。

  「回去!」他們中的一個朝她大喊,「找死的,急著投胎啊!」

  她紫黑的嘴唇浮在渾黃的水面上,仍是不停地向他們遊來。她的動作又大又無效,看上去十分「找死」。

  她卻先一步到達輪胎筏子。她扒住輪胎,張大嘴喘著,同時急促地打量著仰面躺著的張穀雨。

  他們看見她邊喘邊向他說著什麼。但直升機這回來了三架,每架都拉出紅布標語:「全省八千萬人民向你們致敬——英雄的災區人民!」

  他們見四個輪胎已給浪打得各動各的,連接它們的繩子原本就拴得馬虎,眼看就要散開。

  萬紅用力抓住兩隻輪胎,使它們托住張穀雨的上半身。她對他叫著:「就要到了,谷米哥,有我呢!……」她見他對這呼喚沒了反應,急忙去握他的手。就在這時,筏子徹底散架,他的身體一大半落在水裡。

  一個男護士及時趕到,沖萬紅吼起來:「吃多了你?!活得不耐煩啦?!……老子在水裡泡了一早上了,臉都泡大了!才把你弄上岸,又往水裡頭竄!……」

  萬紅不理會他,一心一意默讀著張穀雨的脈跳,筏子離岸還有五十米,她便朝正在排隊領「救災物品」的人群喊起來:「準備急救——強心針!……」

  直升機還在熱鬧,色彩絢爛的旗幟漫天翻卷。

  孩子們穿著成年人的衣服,尖叫著在人群裡來回竄著。成年人排著一行又一行的長隊,領取奶粉,被褥,衣物。大家知道所有救災物資都是軍隊的回收物品或各地的殘次產品。花生米一律是哈喇的,奶粉泡不開,牛肉幹過期了至少一年,但他們仍是額外過了個年似的歡樂。歡樂在空中聚成一股汗氣,給剛剛露出雲層的太陽催化、發酵。萬紅一上岸就嗅到這酸臭的歡樂。

  她拖著又重又軟的兩腿,找來強心針劑,親手給張穀雨注射。她的手指抖得厲害,視野忽明忽暗。她明白自己隨時會再次失去知覺,但她更明白人們都不願讓她弄壞氣氛——搶救一個垂危生命跟他們眼下的氣氛很不融洽。

  卻並不是每個人都對萬紅和張穀雨視而不見。陳記者在臨時為他搭的吊床上觀察這個女護士;她嘴對嘴地為張穀雨做人工呼吸;她像是放棄希望似的跪坐在那裡;她拉起他的手;她伏向他的耳際,似乎在對他悄語……

  陳記者看著看著,幾乎盼望自己和那個垂危的生命對調位置。

  許多年後,那時陳記者已不再是個軍報記者,而是個運勢極佳的電視連續劇策劃人。他在向一位年輕狂妄的導演描述他心目中女主角形象時說:「她應該有種寧靜的熱情,有種癡狂的專注,有種隨和卻是獨往獨來的局外感……」他疼痛似的抽一口冷氣,將沉重的花白頭顱向後一仰。因為他一下想不起多年前見到的那個女護士的名字了。他認為忘了這樣一位女兵的名字是真正的蒼老,很該死。那個年輕狂妄的導演帶一絲譏笑,像看一個角兒在臺上晾著,沒人為他提台詞兒似的。老策劃人看了後生導演一眼,心想,去他的吧,跟他講那麼好一的個女兵,還不值當那點唾沫。

  他草草結束了跟年輕導演的會晤,翻出一摞發出刺鼻陳舊氣味的報紙。全是他曾經發表的報告文學。他仔細地一頁一頁往深處翻著,他想,他連她當時的髮辮式樣都記得清清楚楚;連她當時赤著的腳上如何系了塊淡藍手帕以裹住一道紮傷——連那樣細小的細節都記得真真切切,怎麼就偏偏想不起她的名字?他感到腦子一片可怕的麻木。他的手固執地往故紙深處翻去。他甚至記起當時他怎樣端了一杯剛沖泡的奶粉,它充滿雜質而結成大小疙瘩。

  他端著那杯滾燙的疙疙瘩瘩的牛奶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水淋淋地跪坐在那裡,對那個曾經做過大英雄的植物人喃喃低語。她在聽到他叫她名字時轉過臉,他說:「喝一口吧。」她孩子一樣聽話,慢慢從他手裡接過杯子。他記得自己當時故作老前輩地說:「我命令你把它喝完。」她很乖地照辦了。然後她的眼神便活絡起來,嘴唇出現了紅顏色。是在中午,或是在傍晚,她到樹林裡來,歡聲叫他:「陳記者!張連長醒過來了!」

  他在故紙的底層,找到了它。那篇叫作《普通天使》的報告文學。下面有一行副標題:「記56陸軍野戰醫院特別護士萬紅」。那篇文章刊載於1979年8月1日。對了,當時他叫她「小萬」,其他人叫她「萬護士」,似乎只有她的幾個女伴兒對她直呼其名。

  他讀了一遍《普通天使》,那時代固有的謳歌腔調,那種他現在認為是肉麻的激昂修辭,讓他意識到他從那種浪漫過渡到現在,是頗大的生存變革。若讓那個狂狷的年輕導演去讀《普通天使》,他一定會哈哈大笑。

  他拿著這篇發黃的頌歌,用了21世紀的流行詞,叫作「穿越」,回到了1979年川滇交界的特大洪水中。

  1979年8月1日,陳記者那篇長達一萬字的報告文學登出來之後,萬紅覺得人們在迎頭朝她走來時,都突然放慢步伐,放輕腳步,對她點頭微笑;在她走過去後,她的脊樑仍在給人審度或端詳。似乎人們剛被那篇文章點醒:原來她是貌似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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