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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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護士又是怕又是興奮:「不准興妖作怪地嚇我!人家好心好意來幫你改褲子!」 萬紅呆呆地站在那裡。人們對張穀雨的表達如此裝聾作啞,讓她怎麼辦?他們就是一味否認他活生生的只不過是沉默的生命,否認他沉默和靜止導致的更加活生生的感覺,別說張穀雨會急瘋,連她萬紅都會瘋的。人們寧可去相信胡護士這樣舌頭瞎攪、軀體亂動的生命,他們難道看不到,這樣的生命因為缺乏靈魂而該被降一降等級? 她指望胡護士為張穀雨和她自己作證,簡直是妄想。 胡護士一頭又黑又厚的頭髮滾動著波浪。她每回去成都探親,就燙一頭波浪回來。她還會帶回成都人對這小地方的輕蔑,甚至帶回港澳同胞對大陸同胞的輕蔑:50年代的連衣裙,60年代末的喇叭褲剛剛流行到1978年的上海、北京;成都連這都撈不上,剛剛開始恢復40年代的髮式。人們起初不相信世上存在喇叭褲這樣荒謬的服裝——那不是存心與人的生理自然作對?該寬敞的部位一律窄小,該窄小的地方一律寬敞。但在1979年1月,小城的泥巴街上出現了四個人,頭髮齊肩,寬大的喇叭形褲腿「呼啦呼啦」一路掃著街上的灰塵和瓜子殼,人們才知道胡護士沒有編瞎話。這四個人從北京來,是美術學院的研究生。原本要去昆明畫少數民族人物寫生,半途上發現了這個有古老教堂的美麗城鎮,便拖著喇叭褲管逛了進來。 野戰醫院的男女軍人起初都繞開四個怪物走。但不久他們在核桃池邊支起畫架,畫早春開放的山茶花,畫池邊的浣衣女玉枝。這時便有一群穿白底藍條衣褲的傷員遠遠圍著他們看。 這些傷病員都在胳膊上或腿上纏著繃帶。他們都是從老山前線送下來的。他們有副目空一切的神色,那意思是:沒上過戰場,沒挨過槍子彈片的兵也算兵?!上過一天戰場的軍人也比保衛了十年和平的兵有資格拍著胸脯稱自己「老子」。 美術學院的研究生把這些稱自己「老子」的傷兵請到畫架前。 不久,省報上出現了一組傷員的炭筆素描,標題是「最可愛的人」。 這一組人物素描使冷清了一陣的野戰醫院再次熱鬧起來。西昌城派了演出隊,省城也派慰問團,在籃球場上搭起舞臺,夜夜歌舞。 傷員們吊著繃帶,拄著拐杖,也站到舞臺上去唱「再見吧媽媽!」唱得臺上台下一片哽咽。 吳醫生看一眼身邊的萬紅,決定去握她的手。萬紅在他的手搭到她手背上的時候,身體出現了絕對的僵硬。但她沒有抽開手。眼睛仍看著舞臺上飛旋的彝族百褶裙。吳醫生湊到她耳邊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萬紅並不扭轉臉,只是微微一笑。 吳醫生輕輕拉了她一把,她便站起身,折起小折疊凳,隨著他走出了籃球場。吳醫生在走入黑暗前,抓緊時間看了她一眼。她已從一個少女長成了一個女人。她穿丁字形黑皮鞋,軍裝總比別人的秀氣。她的臉比三年前瘦削了,出落出成熟女子的棱角。但她比三年前更讓他感到神秘。吳醫生自己也糊塗了:他連她的月經週期都清楚,連她的一顰一笑都能讀解,這神秘感從哪裡來?他只要看見她腳步有些軟弱,眼神有些懶,就知道她因為月經的腹痛而服了鎮痛劑。 他也瞭解她的快樂和惆悵都跟張穀雨有關。早幾天她去過秦政委的辦公室,請求他派演員們到張穀雨的特別病房去唱唱歌,跳跳舞。秦政委正忙著校對一首歌頌傷員的歌詞,是宣傳股連夜趕寫的。他對萬紅笑一笑,說:「張穀雨?他又聽不見,也看不見。給他唱什麼?」萬紅說:「記得吧秦政委?三年前他剛來的時候,你總是派演出隊給他唱歌,給他說相聲。對了,那個姓鄭的曲藝團長,親自給張連長講了五段金錢板!」 秦政委把煙灰往煙缸裡彈了彈,說:「三年了,他一直是那個樣子,你還給他唱什麼?唱不也白唱?」 萬紅說:「你怎麼知道是白唱?」 「好好好,就算不白唱。這些演員都是省裡來的,都已經辛苦得要命了,給活人演出還忙不過來呢……」 「政委,你的意思是張穀雨連長不是活人?!」 秦政委一看萬紅兩眼灼亮,馬上說:「哎呀,不要摳字眼嘛!現在全國都在頌揚新的英雄!我們醫院很榮幸,能接受二百來名英雄傷員!」然後他不再理會萬紅,拿起電話。人們都知道,只要秦政委一拿起電話,就表示跟你沒商量了。 此刻吳醫生沉默地與萬紅並肩漫步。她看見吳醫生的眼鏡不再是黑框的了。他在一次去北京出差回來後,換了這副式樣簡潔的眼鏡,據說黑邊眼鏡已不流行了。他也從一個鋒芒畢露的年輕軍醫變得內斂,沉著,除了偶爾還會從鼻孔噴出一個笑來,他已像其他中年軍醫那樣不動容,或無動於衷。他已曉得一個人不該公開追求學術上的成就,過分強烈的上進心很得罪人。但萬紅知道他正在準備功課,準備報考軍醫大學的研究生。她也知道他寫了十萬字的對張穀雨的觀察記錄。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特別病房走去。 「萬紅?」 「嗯?」 「……不說了。你這丫頭啊。」 「我知道。」 萬紅的確知道吳醫生「不說了」的那些話。他想安慰她幾句,勸她幾句。她太執著了,在秦政委那裡碰了釘子仍不肯放棄,又跑到演出隊去找那個著名女高音。她請女高音唱一支雲南花燈。她告訴女高音有位傷勢比所有人都重的英雄不能到場去欣賞她的歌唱,只有把一個高音喇叭裝到窗外的樹上,讓五百米長的電線把她的歌帶給他。女高音感動得很,說儘管她的歌喉不適合唱鄉土氣濃重的花燈調,但她一定好好練它一下午,爭取唱出些鄉土氣來。萬紅兩手握住女高音的手,小姑娘一樣腳跟欠起,隨時要蹦跳似的。她看著女高音略帶中年浮腫的厚實臉龐,說:「你好偉大呀!」女高音給她這句話說紅了臉。 當萬紅牽了電線,裝畢喇叭,赤著腳坐在樹杈子上時,女高音急匆匆走過來,邊走邊用手絹沾著濃妝上的汗。她脾氣大得嚇人,問萬紅為什麼要耍她。她一手撐在闊大的胯上,另一隻手指著還未來得及爬下樹的萬紅,說:「這不是耍我是什麼?你叫我給一個根本聽不見看不見的人唱什麼花燈?!我下午練了四小時,午覺都沒睡,嗓子疼得跟砂紙打掉一層皮似的!你逗我好耍呀?!」萬紅急著爭辯,說她絕沒有半點逗耍著名女高音的意思。女高音甩頭便走。萬紅從樹上溜下來,鞋也顧不得穿便去追。女高音在萬紅的手扯住她絲綢衣袖時說:「你還整得我不慘?我硬是去學了四個鐘頭的狗日花燈!他聽不見不說了;他根本不是這回在戰場上受的傷!」 「他比這些所有受傷的人都了不起!他救了兩個戰士的命……」 女高音打斷萬紅:「我不管——我只管慰問這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英雄傷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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