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八十四


  季楓說話時,眼睛一直象盲人那樣,平靜而呆滯。一點光也沒有。

  補玉又勸了她幾句,她沒有反應,耳朵也失聰了似的。補玉出門時讓她離開接待室關上燈,撞上門。

  回到家,謝成梁已經睡熟。補玉開了小桌上的燈,翻開一個本子,記下明天必須做的事,必須買的東西。第一件事,她寫下:「鎮派出所,老薑,電話,村長有。」但等她把那一頁紙寫得半滿時,她又回到第一條,想了想,把它劃掉了。她覺得季楓把話告訴她,是她看上了山裡人老掉牙的信條,就是不叛賣別人性命悠關的秘密。

  謝成梁在妻子夜晚辦公的各種響動中呼呼大睡。包括她接周在鵬的電話。老周問她想好沒有,想好他就開始做企劃書,去遊說信用社、銀行。寫爛電視劇讓他聲名大氾濫,貸款一定有希望。補玉只是簡短地回答了幾句,說還得再跟丈夫好好合計,並讓他別盡熬夜。

  辦公辦完,她還是不瞌睡。季楓的話和那副樣子現在在她腦子裡滿處跑。一個十九歲的閨女,被人騙了,她和騙子一待待了十來年。十九歲的閨女,又長得好看,她不被人騙誰被人騙?騙子沒碰上她曾補玉這樣的利害角角,誰要騙了她曾補玉的童貞、青春,誘拐她曾補玉吸毒犯罪,就簡單了,就是一把刀子白的進去紅的出來。

  她推了推謝成梁,讓他挪挪地兒。丈夫肩是肩、背是背,肚子緊繃繃的,睡著都那麼有棱有較。她摸了摸他的腮幫,手心象在鋼銼上撫過,這小子又兩三天沒刮臉。客人一多,他對自己更馬虎。補玉山居提供條件,讓一對對男女來這兒盡情地「色」一番,她和自己男人都累得顧不上「色」了。她的手慢慢移動他胸口,他就是不醒。她偏偏想惹惹他。突然他一下撲上來,轉眼間已經把她捺在身下。

  「你惹我,看我惹得起惹不起!」他咬牙切齒地親熱。

  她在床上往往是讓他當家的。在床上他們還可以很年輕。

  等兩人「色」完了,她把季楓說的話告訴了他。他馬上跳下床,邊穿衣服邊往門外走。她也跟著這個前武警「緊急行動」,穿衣蹬鞋,一面問他到底想幹嘛。

  「你起來幹嘛?睡你的。我去接待室睡,順便盯著點兒!」他在門口彎腰拔鞋。

  「就你?還盯著呐?比豬睡得還死!」她已經穿戴得差不多了,兩腳塞進鞋裡,一手抄起被子。

  兩個院子都走了一遍,什麼異樣也沒有。棋牌室還亮著燈,說笑和搓牌的聲音在夜裡清晰透亮。夏之林和季楓那間標準間熄了燈,聲息全無。補玉站在兩個院子的連接處,看著丈夫腳步又輕又快地從季楓窗子下離開,朝她走來。

  她和他走進接待室,兩人並排倚在長沙發上,合蓋一條棉被。她的頭靠到丈夫寬寬的肩上。她問他,能出什麼事?要出事就是今天夜裡。會是什麼事?等著吧。

  補玉覺得這一會兒她全聽丈夫的。

  不知睡了多久,補玉被狗咬的聲音驚醒。似乎是自家的狗先咬的,帶動起全村的狗。現在幾十條狗全在咬,賽著咬。她跳起來,走到接待室門外。狗咬得她心慌。看看月色,大概是三點鐘左右。她叫醒謝成梁,叫他聽聽,狗怎麼全瘋了。

  謝成梁走到大門口,一摸門鎖便說,有人出去了,因為大門的撞鎖從裡面鎖上是加了保險的,那人出去後,從外面沒法再加這道保險。

  補玉和謝成梁在院子裡走了一圈,最後來到季楓的房間門口。門關得好好的。廊沿上的一盆月季花卻滾翻到廊沿外面來了。被人撞的,而那人顧不上扶起它來。

  謝成梁敞開嗓門說:「哎呀,季楓怎麼把它給碰翻了?兩口子又打架了?夏之林那小子真不是東西!跟媳婦動手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一個屋裡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說誰他媽大半夜嚷嚷?什麼素質!……

  謝成梁對妻子打了個手勢,讓她用鑰匙開門。補玉問他,半夜開客人的門不犯忌諱嗎?他不理妻子,從她手裡奪過那一大串鑰匙,把門打開了。

  裡面沒有人,只有一股古怪的氣味。開了燈,兩口子發現不僅人跑了,床上的床單,被子全跟著跑了。節能燈泡慢慢增加亮度,他們發現赤裸的席夢思床墊上有一灘血跡。古怪的的味道來自人血。

  補玉想到了季楓褲腿上和衣襟上的血。

  「趕緊打報警電話!」謝成梁說。

  「先別!……」

  「要是出了人命,咱們可說不清!」

  「要是真出了人命,咱們就得關門、停生意。」

  夫妻倆默默站在著。謝成梁轉身向門外走去,補玉又看一眼床墊上的血跡,心想,狗一定嗅到血味了。

  她跟著丈夫小跑,從月光溫涼的巷子跑到停車場。季楓他們的車不見了。

  「這小子,看著挺斯文的,能把媳婦打成那樣?!」謝成梁看著那輛車留下的空洞,抱著膀子。「你說他會拉著個打傷的媳婦去哪兒了?去急診室?」

  「傷能流那麼多血?」

  「我看也是。十有八九是死了。這他媽的王八蛋,讓警察逮住他,要他抵命!……」

  「他已經抵命了。」

  謝成梁猛一扭頭,看著妻子。

  「恐怕抵不了,」補玉又說。「殺他一千刀都不屈。」

  「你都聽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聽說。」

  補玉轉身往回走,走得飛快。巷子沒鋪瀝青,墊的土被雨水沖過,再被各種汽車輪子碾,坑坑窪窪,上面一層沒掃淨的雪又上了凍。但補玉把道走得實在太熟,不用看,步子自己會拿主意,該躲的躲,該讓的讓。

  叫季楓的女子在十九歲時落到那孽障手裡,跟他生下一個女兒,她一定是在女兒出生以後明白她的男人是個什麼魔頭的。她染上毒癮,成了犧牲品又去犧牲別人。不是她不想逃脫,不想重生;她逃不了,因為那男人也是她的毒癮。戒掉雙重毒癮,只有最後這一下。

  換了她曾補玉,她可沒那麼肉,早就給他來這一下了。

  補玉快步走進大門,聽見丈夫跟著進來。撞鎖「哢嗒」一聲。狗還是叫個不停。斬斷了雙重毒癮的女人大概沒走遠。她弱不禁風,但她畢竟是個農家女,從小吃苦出苦力,習慣了,一旦需要她吃苦出苦力,她勁大著呢。她把車開到柏油路盡頭,把那冤家拖到山後面,深深地刨個坑,把那他扔進去,嚴嚴實實埋了他。她動作可千萬得快,萬一天亮起來,碰上上山摘野黃花菜的女孩,找石頭冒沖雞血石的男孩,就難辦了。

  狗吠漸漸被雞鳴替代。

  補玉已經發現廚房的刀少了一把。下回剝兔子皮就該缺少一把好使的傢伙了。

  謝成梁一直坐在小凳上抽悶煙。補玉知道前武警還在琢磨報案的事。

  「季楓有個七八歲的女兒。女人都這樣,做了娘一多半兒就為孩子活著。」她漫不經意,猶如自語地感歎。

  她知道丈夫也有所感歎。報案能改變什麼呢?最大的改變讓世上多一個七八歲的孤兒。謝成梁可受不了那種設身處地的想像:自己的兒女一旦成了孤兒是什麼樣兒。

  「季楓在高中是優等生,她是為了弟弟能考大學,自己到南方打工去的。現在她給弟弟交學費呢。弟弟在上海哪個大學裡讀書,讀了兩年了。還挺出息的,是不是?」補玉仍然嚼老婆舌頭那樣閒扯,手裡飛快地揉著面,離早飯時間還有兩小時,她得把花卷蒸出來。

  「要是咱們關了店,咱閨女長大也得打工。咱可供不起他倆都上大學。到咱兒子上大學的時候,還不定得交多少萬的學費呢!」

  「幹嘛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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