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八十二


  她原樣躺回床上,胃裡一陣陣鈍痛。她像是安撫一個寵物那樣,輕輕地撫摸它,要它忍耐,在忍耐。它是比她自己更敏感更創傷累累的活物。她卻拿它做秘密行囊,貯藏和攜帶不可見天日的寶貝,一次又一次。她是對不住它的。它比狗還忠厚,比狗更多地分擔她的緊張憤怒傷心。每一次她緊張或痛苦,它會跟著緊張痛苦,不,遠比她更緊張更痛苦,以致痛到流血。

  他回到屋裡時,大概是十二點過了。他以為她已經睡熟,把他的大衣脫下來隨便地仍在床上。似乎她不值得他放輕動作。然後他開始大聲地漱口刷牙,把在棋牌室煙霧裡嗆出的老痰都徹底清理了一番。他已經不再像曾經那樣在意她,疼她,有她在床上睡著,他卻猶如入無人之境,白天他被禮貌外表束縛累了,這一會兒可得使勁張揚抒放。

  他沉沉睡去了。他的睡眠一貫是寧靜的。睡著後他可真像個好人。他的一頭頭發還那樣濃密。她都開始有白髮了,而他的頭髮一直那麼黑,黑得像秘密。那黑而濃密的頭髮下,那一層顱骨下,儲存了多少漆黑的秘密。她從床的另一面悄悄爬起來時稍有點不舍。屋裡的暖氣很足,補玉沒必要少那麼多炭,讓她出汗。他的手機放在枕邊,裡面存著他那個遠親的電話號碼。那是個常常使用的電話號碼,從通話紀錄裡找出它來不會太難。他那個就皮箱是靠對號上鎖開鎖的,不過那擋不住她撬它。箱子可是不輕,裡面裝得滿滿的,除了鈔票就是毒粉,還有一些樟腦球。這是她已進了廁所,擼起袖子,伸胳膊到抽水箱,把那把廚刀撈了出來。她回到床邊。刀子夠利,她看見過謝成梁用它剝兔子皮,刃到之處,一聲聲冷冽的沙沙響,眨眼工夫,兔子就肉是肉皮是皮了。她要為所有「零」們除一大害。他在刀下拼命扭動。好在她的前半生是村姑,揮鎬掄鋤揚鍬,童子功是不錯的。他還在他自己的血裡扭動。好大一條魚,不甘被放上案板。

  曾補玉一直記得季楓頭一次來的模樣。頭上戴了一條花絲巾,臉上包著巨大的口罩,象個剛剛從做月子床上掙扎起來的女人。後來她再來,補玉覺得她相當親和,是那種寸分拿得很好的女人。

  下午她胃出血,補玉騎車跑到鎮醫院,為她開了些藥,補玉去送藥時,夏之林開了窗悄聲說季楓好多了,正睡呢。但補玉在窗跟關偷聽時,明明聽見裡面有動靜。

  周在鵬這天傍晚蹓彎過來,見補玉和女兒在廚房裡洗碗。現在補玉把廚房的燈泡換成了一百瓦的,所有人進出都能看見廚房多麼乾淨,碗和盤子的清洗過程多麼講究。補玉腰上系著雪白的圍裙,頭髮全盤在腦瓜頂上。她笑著說了一聲「吃過了?」同時就用腳把一個矮木凳踢到他跟前。

  老周坐下來,自在得跟一個從沒進過城,又不稀罕進城的老農一模一樣。

  謝成梁一步跨進來,手裡拿著展布,對老周說;「喲!老沒見了!」

  補玉知道丈夫是看見老周進廚房,臨時拿起展布跟進來的。大概補玉跟他說起老周現在如何著名如何家喻戶曉,讓他更覺得有必要幫助老周,別在自己媳婦身上犯錯誤。

  周在鵬還象過去一樣,只跟補玉有話講,連敷衍謝成梁的力氣都捨不得花。他跟補玉說起琉璃莊園設計上的種種傻事,「透明金字塔」耗多少電在空調上,耗多少煤氣在取暖上就不去說它了,那麼小個房間還分樓上樓下,樓上只有一張床大,上面的人夜裡沒法撒尿,因為下來的梯子跟地面垂直,燈的開關又在樓下,睡迷糊的人摸黑下那九十度的梯子,一定會摔斷胳膊腿!他哈哈大笑。是替補玉大笑,替她幸災樂禍。

  所以老周決定要跟補玉連手打敗琉璃莊園。補玉說打不敗的,現在山居來的客人幾乎都是沒住上琉璃莊園的。聽說琉璃莊園還要擴建,把村裡一片果林地都要平了,蓋更多的透明金字塔。

  老周說他已經想好了。下個月他就可以讓投資到位。什麼投資?就是改建補玉山居的投資啊!得多少投資?一百五十萬,足夠了,可以修兩個大院,最經典式樣的四合院!房間都蓋大一些!等一等!……

  周在鵬看著讓他「等一等」的謝成梁,又說他自己當然不會投那麼多,他的女兒還要出國留學。他可以投五十萬。

  「補玉你聽見沒有?他讓咱投一百萬!麻子跳舞——轉著圈兒的坑人呐?上次馮總才給了咱六十二萬,還了三十多萬的債,還剩不到三十萬。哪兒弄一百萬去?」

  「補玉,你一分錢不用出。」老周說。「你的山居就是你的股份。用五十萬現金,再加上你現在的資產——你的客源、名聲,都是你的無形資產啊。用這些,咱們就能去貸款!」

  「聽聽,補玉,他的錢咱還沒見一根錢毛兒呢,他就咱們咱們的了!」

  「小謝,我就說你這大男人不如你媳婦!看你媳婦,聽到我這話,手上的盤子、碗都不帶多響一下的!那才叫能共大事的人。」周在鵬從凳子上站起來。

  「人家能貸給咱嗎?」補玉問。

  「我幫你呀!」老周說。

  「都說現在貸款難著呢。」

  「想辦法唄!」

  老周走後,謝成梁警告妻子,絕不貸款,絕不冒風險。補玉也是不願意負債。開店這麼多年,她沒有負擔,多賺多花,少賺少花。就這樣被兩個大度假酒店擠兌,山居掙的錢仍然夠公公、婆婆偶然進高級醫院瞧病,也夠女兒進中學。連她自己學城裡女人那樣往臉蛋上頭髮上花錢,也花得起。貸了款她的日子就不會這麼好過了。

  晚上十一點多,補玉想最後巡走一遍山居,看看客人們還需要什麼,然後就回家睡覺。走進大門,她聽見接待室有聲響,燈卻黑著。

  她站了一會,確信裡面有人。推推門,門是鎖著的。她掏出鑰匙,插進撞鎖的匙孔,一擰。門打開了,裡面卻一片靜悄悄。

  「是我,補玉。」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在她右側。

  補玉已經聽出,那是季楓的聲音。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也不開燈?」補玉摸索著,在牆上摸著了電燈開關。

  燈光裡,她看見季楓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再看一眼,發現季楓衣服上有血跡。

  「他又跟你動手?!」補玉慢慢走到季楓面前,蹲在她對面。

  「沒……沒事。」季楓笑笑。

  湊這麼近,補玉看出她最多三十歲。她再次笑笑。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似乎是為你著想才笑的,不然你眼前的臉上什麼也沒有,太空白、沒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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