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八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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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銀行,一個保安上前,她心裡猛一忽悠。她已經經不住這類驚嚇了;任何穿制服的都讓她經歷末日臨頭的一刹那。保安問她需要什麼服務,VIP不用排隊……人家好心好意,並且僅僅是個男孩子。 她把銀行卡和身份證一塊放進櫃檯收件口。身份證馬上被退了回來。取錢不用身份證。取全部錢呢?櫃檯裡的女職員看看她。她象一個席捲家裡存款逃跑的人嗎?一定不象。因為那個女職員請她輸密碼,笑眯眯的。明年要開奧運會了,北京突然增添了一些笑眯眯的人臉。 女職員告訴她,帳戶裡一共只有四萬八千塊。都要取出來嗎?都要取。消戶嗎?不用…… 把空空的賬戶留給他?她並沒有那麼損,她同時把滿滿一提箱現款也留給了他。不是她不惦記那一箱子散發著樟腦球的衛生氣味的鈔票;鈔票的一部分是她以胃腸做運輸載體掙來的。但她要斬斷她和他、她和毒癮的冤家關係,只能犧牲那些鈔票。 她拿著錢,打的來到女兒學校門口,一眼看見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一輛紅色QQ,擋風玻璃後面,吊著一隻絨布熊。他們半年前買這輛車,首先為討女兒歡心,因為她看見QQ車就不眨眼,其次,在黃蜂窩般的小區裡,開三萬來塊錢的車,好人歹人都不惦記。 皮包裡有一把QQ車的鑰匙。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學駕駛,始終沒考執照,但此刻她顧不上可能發生的車禍,可能犯的交通法,以及警察盤問等等,改變原先的計劃,先隻身逃脫。只要她結束了跟夏之林和毒品的糾纏,亦或說由她了斷了他和它對於她的糾纏,她總是可以找回女兒的。 女兒將見到的是一個會跟她一塊唱童謠、跟她玩跳繩、躲貓貓,和她坐在地板上搭積木的母親。母親再見到女兒,會耐心溫存地糾正她說髒話的毛病。那個母親會真正參加到女兒的生活中,這樣女兒就不會整天只參加到電視上的生活中。女兒將有一個不富裕,但跟左鄰右舍的孩子們一樣的親愛媽媽。 QQ在車流中受著擠兌、斥駡和欺負,她卻不在意。半小時後,周圍的車稀少了。樹多起來。現在夏之林明白了?大侃什麼選擇命運而別讓命運選擇你是多麼傻,她的第一個偉大選擇就把他選成光棍。 QQ象個初生牛犢,不知懼怕地跑在機場高速上。有一次販毒,在一個洗浴中心聽見兩個女人聊天,聊到某山區的風景如何美麗,她便搭了兩句訕,女人之一非常熱情,把那山村的地名告訴了她。從機場高速拐下來,繞到機場後面,上了一條往平谷去的公路。樹更多了。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沒有樹的水泥叢林中怎麼活下來的。 自從第一次去補玉山居,她就覺得那個在山的搖籃裡躺著的小村子十分安詳,她也可以和她的秘密一塊躺在那裡。儘管她的第一次脫逃被夏之林破獲,她還是常常去那裡。因為她覺得去那裡的人都在逃脫什麼,她只是在逃脫者的群落裡隨大流。有一次從補玉山居回到北京,她去那個寄讀學校看女兒,發現女兒轉學了。她在校門口就用手機給孩子父親打電話,問他把孩子轉到哪個學校去了。一個更好的學校。在什麼地方?想知道啊?那就先戒了那玩意兒吧。到底是哪個學校?!別急,北京的寄宿學校多得很,找警察幫著慢慢打聽。…… 回到家裡,他在電腦前寫著什麼。一個特好的角度和機會。只要一下他就會倒下來。她打不動了,否則她會把那個十公斤的啞鈴掄上去。她回到臥室,打開電視,不斷地換頻道,裡面的人都來不及說完一句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唱歌,歌聲又銜接到警笛上,警笛再跳到女人笑聲中。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一口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 「放心。等你像個母親的時候,孩子會回來的。」 她關了電視,急匆匆抓著乾燥搔癢的小腿。她一聽他說話身上某個地方就會奇癢。他看著她抓。 「你看你還像個母親嗎?」他說。「你連個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嗎?」 「知道。」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啞了。她扭過頭,見他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褲兜裡,看著她。他可以以這副神情看一捆破報紙。她想起他有關零的宏論。這個自我珍惜,只毀別人不毀自己的超級壞人。她想她會很快從網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學校信息,然後一個一個地去查找。或者,更簡單一些,等女兒回家時她直接從孩子那兒把校名問出來。 但她發現女兒幾乎已經不認她了。週五下午,她聽見父女倆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電梯,趕緊打開大門,叫著女兒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兒頓時站住了,那個想往父親身後躲藏的企圖凍結在她的姿態裡。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尷尬最賤的母親,對孩子笑著,厚顏地說:「怎麼連媽媽也不叫啊?」女兒從她旁邊走過去,走進家門,脫下鞋子。她的父親跟在她細小的身後,也脫下鞋子。她像個非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趁人沒來得及關門尾隨著走進去。還得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所以無所謂地繼續叫著女兒的小名,問她晚飯要不要去吃麥當勞。女兒回過頭。她終於理睬母親了。 「叫誰呀?我又不是嬌嬌。」七歲的小姑娘說。 她愣住了。 「我早就不是嬌嬌了。」 她轉頭瞪著他。還嫌他在母女倆之間離間的不夠,連她給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說轉學是個好機會,可以把老名字改了,這樣更安全。她當然懂他所說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頭換面的勾當終於輪到七歲的孩子頭上。安全現在是他的空氣和水,安全對於他就是健康,舒適,營養,美味。住在芸芸眾生的兩居室公寓裡,混在趙錢孫李中間,壁櫥裡一皮箱充滿樟腦氣味的鈔票所能買到的生活都不豪華,只有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庸無奇才是豪華。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說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樣,女兒在同學中有關她父母的談論,都是缺口。為了保衛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歸正了,從來是單位——家,兩點一線,任勞任怨地做個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鄰眼裡,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裡,行為上很少出現灰色地帶。他能那麼老實,證明警方的風聲又緊了。他有內線。他能那麼老實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華一樣,是種特殊能量,不釋放出來會憋出毛病。 他們又一次搬家,搬到東四一帶的一個中高檔公寓。搬家前,她拿出老家村裡鄉親那一套,在餐桌上擱一個盆,水盛得半滿,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水裡。然後她用三個筷子豎在水裡,一面往筷子梢上淋水,一面請筷子們站住,站穩,假如它們聽的懂她的誓言,為她用不吸毒的誓言作證,就站住。她還說,筷子們應該記住,假如她毀誓,人鬼神會都毀滅她。筷子若有靈,就站住,站穩。他在客廳讀報,聽見她嘰哩咕嚕地滿嘴是話,卻又聽不清詞句,便走到和廚房相連的餐廳。刀子割得太深,手指上的血流粗大,順著她的手背留到小臂上。他聽她講到過這個愚昧的賭咒法,因此他問她在咒誰。她不理他,重複給筷子們喊操令,讓它們站住、站住。筷子喝足了她的血,變得越來越重,站住了。它們比人還聽令,站得比人畢恭畢敬。 她向他轉過頭。從他的眼光裡,她看出自己是可怕的。她就那樣一動不動,整個廚房都是魔氣。她要他答應,一旦她戒毒時間到了兩星期,就證明她成功了,他必須把女兒的學校告訴她,週末由她去接孩子。他說好啊,那就太好了。笑什麼?不相信人?人他從來都是相信的,只是不相信毒,在人和毒的官司裡,人可以不找毒,可毒會找人。 就在筷子們仍站在變暗的血水裡時,毒已經多次來找她了。她用錫箔紙捏了個器具,給自己破了戒,大過了一場癮,事後一切罪證汙跡都被她毀滅一淨。那以後,她每天跟他做戲,偷偷地吸,再滅除罪證。筷子始終站在那裡,看她做戲。一天,兩天,三天…..七天過去。十天過去。三根筷子仍然站在正在變質,生出微生物的半盆鐵銹色的水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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