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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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好聽啊,這不是想幫你嗎?」旁邊一個女人說。 「用不著幫!」 旁邊幾個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懵了。其中一個輕聲勸補玉,讓她別理夏之林,趕緊去打電話。 不知什麼時候季楓已把自己豎直了,儘管站立得風雨飄搖。她說她這就回屋吃藥,老毛病了,驚著大夥兒真不好意思。顯然她是在幫夏之林大事化小。 補玉覺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見的更大。剛才夏之林那樣垂死絕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於更大的恐懼。比懼怕重病更加懼怕。她有些不甘就讓這樁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楓後面,微微張著兩手,好象不放心季楓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裡,自己隨時要插手插足。 「沒事了,她這是老毛病,我們帶著藥呢。」夏之林轉向補玉,臉放鬆了,眼裡漆黑的神經質把眼神繃得非常緊,繃得要斷了。 這是他在攔她,不讓她在再跟下去。補玉只好站在院子裡,看著季楓兩腳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進了房間。門關上了。他們的窗簾從來沒打開過。補玉的客房封鎖著的是別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過好幾個名字。就在他被曾補玉和謝成梁仍然當作夏之要來接待,登記時,他在外面世界已經不叫夏之林了。連季楓都不知道她最初認識他時,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楓在做為季楓之前,也做過許多個其他人。不過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畢業生是個真人,後來一系列其他人——年輕的休閒夫人、甜蜜蜜的小母親、麻將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親的時候,她真的甜蜜過,但後來知道了真相,發現那甜蜜小母親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萬的高中畢業生中,總會出現一些不安份的,滿懷癡心妄想,認為故鄉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屬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後,當高中畢業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楓,被丈夫關在一個叫補玉山居的客房中時,她才明白自己這樣的故事天天發生。從八〇年代到二〇〇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類似的故事,已經是老掉牙的故事。這類故事早就耗盡了記者們的同情心,一聽便會說:噢,又來了一個呀。她們這樣的故事連都市里找不著故事去編電視劇的寫稿匠都不耐煩,會說:再想想,還有什麼新鮮的細節……這段就不必說了,我是說新鮮的! 當季楓還是一個叫趙益芹的高中畢業生時,她是個愛笑愛哭愛吃愛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筆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經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著南下的火車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車出門,去沿海城市的五個姑娘都稱得上好看。她們家鄉醜女是稀罕物。她後來知道她們每個人都是把自己當作灰姑娘,一腳踏進當代的蠻荒,東莞。要到她住進補玉山居,認識了一個叫張亦武的老先生之後,她才會知道,曾經美國就有過類似的蠻荒,那塊蠻荒叫舊金山,全世界人都象野獸爭食一樣在那裡搶金子。 一天做十四個小時的工,高中畢業生們仍有精力消耗在東莞那片霓虹閃爍的蠻荒上。不久,一道出門的兩個女孩悄沒聲辭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們:無法堅持灰姑娘夢想的人,只能淪落成「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來的女孩子們都不再做工。連那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柳亞蘭也進了歌廳。被工友們叫作小趙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歲,急什麼?唯一讓她遺憾的是,每天打飯排一小時的隊伍時,再也沒有幾個小老鄉輪流占位子,相互聊天解悶了。 她真的象灰姑娘一樣樸實無華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個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裡唯一的假日。象以往一樣,她補了長長的一覺,下午四點走到繁華擁擠的街上。她穿一條白色牛仔短褲,一件藍色無領無袖汗衫,赤腳蹬一雙低跟涼鞋。到街上就看見遠處一蓬黑煙。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著她熱哄哄地跑過來。黑煙起處,某個餐館遭了火災。這裡人一結下仇就會你燒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惡之後,一跑了之,再到另一個無法無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她還沒想好往左還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夾到一個小街上。這裡晚上極其繁華,下午四點鐘卻還是瞌睡朦朧、無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誰都知道它們真正的服務項目是什麼。樓上的窗子開了,露出小姐們蓬頭散髮的倦容。小姐們把瓜子殼嗑到樓下,把煙灰直接彈到避火災的人群頭上。有人叱駡,她們也不急不惱,厚顏地回敬一句帶笑含癡的雙關語。 一隻手拉了她一把,說她怎麼站在這兒傻聽那些髒話?那些話比茅房還髒! 她看見拉她的人是個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兩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會希望把這兩道眉移植到自己臉上。他的個頭不太高,但絕對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該是個矬子王子。他的潔白襯衫,筆挺的卡其色布褲子讓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浹背,不洗澡但穿著港式、臺式時髦衣著的人群馬上區別開來。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時刻,就做了掙脫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掙扎,把她拉進了一個小店。仔細一看,這是一家租言情、武俠小說的小店。方圓幾裡,這是唯一能看見帶字的紙的地方。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麼人嗎?」 「知道。」她還在打量他,還在一樣一樣地發現他長相上的優點。唯一缺點是他的眼睛。假如它們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你懂她們在說什麼?」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們的口音。」 「你個傻丫頭。站在那兒,馬上會有人把你也當她們那樣的女人。你要不肯,還會得罪那些壞男人,說不定會傷害你。」 她朝他慢慢眨著眼。 過了一會,他和她已在商場一家冷飲甜食店裡。她覺得她正經歷的,越來越象灰姑娘。多年後,她成熟起來,也玩世不恭起來,會明白自己十九歲那個下午是怎麼了。事物的表像可以隨著你的主觀願望變。事物都是變色龍,可以隨你的主觀願望變出你想要的表像。因此她坐在甜食店白色鐵椅上,看到的是自己美好的主觀願望——一個受過國外教育的年輕男子。九十年代,留學歸國,就是王子。 「我叫林偉宏。你呢?」坐在她對面的青年說。 「趙益芹。」她的手握在冒冷汗的冰點杯上,濕漉漉的,她便用指尖上的水珠在玻璃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之後,叫林宏偉的青年也開始叫小趙。每晚下了班,林偉宏就開車帶小趙到廠外去吃冰點。他的車在東莞不是最豪華的,也不是最樸素的,就象他的為人,適可而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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