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婷婷立刻起身向廚房走。她去做湯。就去做。她可以離開餐桌了。

  「算了吧,趕緊吃完收了餐桌,還得打電話……」含笑的話被碗碎的聲響打斷。

  三人同時安靜下來。一定是六隻眼睛在砌蹉;這是碎的第幾個碗了?看她又象犯病了!這麼碎下去誰家碎得起呀?……

  婷婷的背朝著那些激烈發言的眼睛,黯然拾起碎成三瓣的碗。地擦得好乾淨,白米飯落下去是白的,拾起來還是白的。

  當她開始洗碗時,許含笑又在撥電話。她停下動作聽著女兒問白天的值班護士是誰。熊護士?怎樣能找到這位熊護士?1—3—9—1—1—0—5—6—9—8—1。

  婷婷看見自己的手在水管下發抖,抖得水流都亂了。熊護士那邊若接通,她的謊言就會破產。這一晚上還了得?三個家長為她的不乖要開家長會呢。

  「請問是熊先生嗎?……我姓許,是您病號的家屬。喲,對不起,您這麼早就睡啦?」含笑咯咯地笑起來。年輕女孩子以這種笑跟誰都敢淘。誰又能拿特淘的年輕姑娘怎樣呢?所以姓熊的男護士一定已經開始向著許含笑。他一向著許含笑,老張和婷婷就完蛋了。

  婷婷一動不動。胃裡空空的,那毒素仍漆黑地漫捲開來。墨斗魚又黑又臭的墨汁開始充灌她的全身。等家長會開完,她會削一大塊香皂,泡一大杯香皂水,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洗個裡朝外,裡外都洗白。

  「真沒來過?」含笑的聲音嚴厲起來。

  那一邊在說什麼?讓許含笑翻了臉?

  「您作為一個護士,可不能隱瞞病人的行為喲。」含笑說道。「你們病區的張亦武,我們都瞭解過情況。他和我母親來往不正常。……這您也知道?保護他們倆是醫院和我們家屬共同的責任,您說是不是?」

  婷婷出神地聽著女兒含笑的聲音。她也有一副婷婷的嗓音,比較圓潤。不然她憑什麼從工廠調到區文化館?憑什麼組織業餘演出?憑什麼讓姓許的追求她?可婷婷永遠不會有許含笑那種家長口氣。

  「下次您一旦看見我母親去找張亦武,勞駕您立刻跟我聯繫。我哥哥也行。不過他常常出去維修電腦,不如我好找。……那就謝謝您了。」

  老張告訴過婷婷,那個虎背熊腰的男護士是可靠的。事實證明,他果然可靠。

  「媽,您怎麼一直開著水呀?水漲價了您不知道嗎?」許含笑大聲叫道。

  嘩嘩的流水嘎然而止。是她自己關掉了水龍頭。她太不乖了。

  很快婷婷發現監察圈緊縮了。她的鑰匙首先被豆豆收了回去,說母親不出門,用不著鑰匙,先讓未來兒媳拿著,配了富裕鑰匙再還給她。她的退休工資和養老金被全部沒收,許含笑說她替母親開了個賬戶,零存整取,母親有飯吃有衣穿,反正是不必花錢的,不如過一兩年有出個整數目來。自行車也被沒收了,豆豆說這車哪兒能騎呀?太破了,關鍵時刻掉鏈說不定會出危險呢。

  他們還想沒收她的身份證。但她多了個心眼,把它早早就藏在了一個誰也發現不了的地方。這地方在豆豆書桌的抽屜上面,她用透明塑料膠帶把它粘上去的。除了誰把頭伸進扁扁的抽匣,再偶然把臉向上扭轉,否則是不可能發現身份證怎樣被粘在抽屜的天花板上的。

  她有了身份證才能按步啟動她的逃亡計劃。北京沒人要做的工作多得很,大樓裡擦地板的、酒店廁所裡鞠躬陪笑遞擦手毛巾的、花店裡修剪花枝插花的……婷婷走進第三家就被錄取了。職介所根據她曾經的工作證把她介紹到一個豪華歌廳去做清潔工。工資六百元。五十元在一間地下室租一個床位,跟混北京的農村女孩們做室友。等她存了一定的錢之後就熬到頭了,就可以跟人合租一個小單元,自己獨佔一個小屋。多小都沒關係,能和老張以及一隻狗一隻貓擠一擠就可以。

  豆豆和含笑一定會急壞的。他們會去找警察。就象豆豆小時候走失,她流著眼淚,語不成句地向警察描述:「……穿天藍衣服,……胸……胸前有一架……飛、飛機……留這麼長的頭髮……因、因為他頭髮好,生下來沒、沒捨得剃……」現在換了豆豆向警察去泣不成聲了。豆豆是母親的法定監護人。

  婷婷奮起拖把,擦過去擦過來,擦得夜深人靜。

  進山的路有點顛簸,不是把他顛倒她身上,就是把她顛到他身上。他撩一把她的短頭髮。她說風景好美。

  點煙的時候,他看見文婷臉避向一邊。他知道了,再抽煙他就躲開她。有次躲到補玉山居大門外去抽煙,讓老闆娘曾補玉狠狠瞅了一眼。補玉那樣瞅他,是笑話他怕老婆。能把文婷當個老婆怕就好嘍。他事後跟文婷這樣說的。文婷看他一眼,非常非常地小姑娘。

  「你說,曾補玉要是知道咱倆是什麼人,會向警察報告嗎?」文婷問。她想起豆豆說的,監護人必須每三個月向片兒警彙報一次情況,使病人不危害社會治安。

  他說他怎麼知道。他覺得曾補玉也可能作為第二個姓熊的男護士,逐漸站到他這一邊。那次去小鋪買煙,他發現老闆娘已經站到他這邊了。為了他她幾乎把河南人的小鋪給砸了呢。其實他特別想告訴老闆娘,錢對於他是沒什麼意義的,是可多可少的東西,人家那麼貪戀熱愛,就讓人家多掙一點。他的「三無」身份一輩子都不用發愁,可以永遠吃國家喝國家住國家。他的錢只有一個開銷處,就是隔一陣到補玉山居來住一住。再說他還有一隻天份極高的右手,七、八年來,全國多少個彖刻大賽給過這只手榮譽?

  他和文婷一有錢就把它花在補玉山居。他頭一次來全憑姓熊的男護士跟他裡應外合。姓熊的男護士用了三個月終於從琉璃廠某領導那里弄到一封信,蓋著鮮紅大公章的官方邀請信,邀請他出席即將舉辦的彖刻藝術現場表演大會。自從出席了一次那樣的大會,一封封邀請函跟來了。原來人們挺歡迎他這只天才的右手。儘管不太歡迎他本人。他無所謂,反正只拿邀請信做假條用。從福利院請准假他就搭上長途車到北京,去文婷做清潔工的那個歌廳,接她一同進山。進山的路上,他和她會做好度假的準備,去超市買飲料,買膠捲,他喜歡看文婷唧唧喳喳,快樂的管家婆似的。那是他們最歡樂最奢侈的時光。

  進了山,文婷跟他天天上山下河找石頭。讓所有人當他們瞎逛吧。他要找一塊能讓他產生強烈衝動的石頭,刻一件偉大的作品。找什麼樣的石頭,刻什麼,還不知道,但一旦找到了,一切全明白了。

  「就象你一樣。」他對文婷說:「在找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在找什麼,那天下午你來了,一個醫生和一個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文婷把頭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點,因此這樣倚並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這個張書閣真有豔福,你看看文婷那樣子!一副渴望再多聽幾句動聽情話的樣子。正常的人怎麼會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們之間的幸福也是通過兩人之間那條內線給予和接收的,一種秘密電波,波段是有他們倆能播出和接收到。

  有時候他覺得非人類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鳥,比如牛、羊、豬,以及貓和狗。山村裡不少人家門口都拴著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時,它們狂咬,但他們站定下來,跟它們的目光一接上,它們就安靜下來。等他抱著建交的良好願望上去,他們已經嬌謫謫的邀寵了。他和文婷聽它們哼哼唧唧地控訴主人們的兇狠功利不公道。接下來,就是他替它們做主——把拴它們的繩子解開。當然,主持這樣的公道得悄悄的,文婷得為他的放哨。

  當文婷和他自己看見村子裡到處跑著獲得自由解放的狗時,他們倆就覺得把他們自己給解放了一樣開心。

  但有一次,當他正用小刀割狗繩子的時候,那家男主人的臉從強頭上冒出來。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會去的路上,文婷不斷地求情。那男主人對文婷的求情報以「呵呵」的笑聲,說到處割狗繩子把狗放得滿世界亂跑,滿世界乞討拉屎引起遊客抗議並使遊客流量減低的罪魁禍首終於給捉拿歸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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