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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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不喜歡高爾夫,因為那些假模假式的新老財喜歡它。但他告訴李欣他去哪裡哪裡打,有時飛到澳洲打,有時飛到新加坡打。他看到李欣把他的話仔細存了檔,並對突然闊得要命的小連長不知說什麼好。 他們在晚餐中沒談任何實質性話題。談北京好吃的好玩的,談了談曾經的兵部大院,曾經的熟人,活著的和個別死了的。餐後他堅持讓車送李欣回家,讓戴著雪白手套,西服革履的司機為她開車門,擋門框,比五星級大飯店還「五星」。他們是在第二天一個長長的電話中對各自現狀做詳細交待的。 李欣和武官丈夫已經分居。原因是他多次向她動武。為什麼動武?不為什麼,他屬人類極個別的喜歡向女性動武的男人。總有一點口實吧?口實是又多看了一眼法國武官,跟英國武官眉來眼去,把美國大使擱下的酒杯拿起來遞給他——下賤賣國。她身上同樣的元素——比如美麗、性感、多情、善歌——曾經使武官著迷,後來使武官噁心。武官升了官,對於李欣是大好機會,她提出分居。一場暴揍,武官還是同意分居了。 溫強的現狀摻了幾分假:他把自己的資產和閒暇時間都稍許誇張了一些。他裝扮成賺夠了錢,半出世的一種人。 他們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豪華的卡拉OK包間,他和她都喝了不少酒,她唱了幾十支老歌,以瞬息萬變的嗓音把兩人間需要用多場談話才能達到的進展,一步達到。 又是幾次晚餐和唱歌,他告訴她,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一個有著漂亮山水的地方。他們說好週末出發,去漂亮風景中的農家客棧小住,客棧的名字好雅,叫補玉山居。 在補玉的送行目光終點,溫強的手輕輕打了一下方向盤,「寶馬」識途一般,拐出了巷口,上了癱子馮煥鋪的柏油路。路面溜光,寶馬在上面行舟一樣無聲響前進。溫強見李欣白白的手伸過來,擱在他黑黑的膝蓋上。她是個欲望旺盛的美麗女人。一直被他自己忽略的欲望被她的欲望開掘出來,越來越深廣,越無底無垠。兩人在補玉山居就是養欲望的,欲望被養得生猛之極,欲望和欲望交鋒時六親不認,連他們自己都不識了。 車延著河向下游開。房子和人漸漸多起來。河在前方拐了一下,路也拐了一下,但是各拐各的,於是路與河之間的距離大起來。溫強聽補玉說,河拐向一個水庫,就算作這一帶的天然游泳場。據說還有一塊林蔭深處的水域,岸上墊出沙灘來,供膽大的人裸泳。溫強也不和李欣打招呼,突然拐下正在插入都市文明的柏油路,沿著沙石小路往水庫方向開。 李欣捺了一下DVD開關,兩人頓時進入了小型音樂廳似的,渾身滿頭都感覺到音樂的震顫。李欣放倒座位,躺在音樂中。王菲走進他們的空間…… 溫強看著她和著王菲的歌一起一伏的腿。這雙欠缺一點長度的腿太奇特了,一星點的疤痕都沒有,一顆痣或痦子都沒有,溫強想著他對這雙腿的認識和熟識過程。李欣的全身也是無瑕的,沒有受傷害的痕跡。活到四十多歲沒有破過口子?沒有磕著絆著過?沒有留下任何家庭暴力的證據?……還是癒合力太好?一俱不長記性的肉體?她這樣一俱美妙不可言的肉體男人們當然冒死也想看看,二十年前他手下一百五十個丙種兵想看看這肉體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沒看上。董向前為他們沒敢正視、沒能實現的潛暗渴望犧牲了。他和他們一樣無辜。 車子在一個歪歪斜斜的木牌前面停下來。木牌上寫著歪歪斜斜的字跡:「裸泳場」。下面還有一行歪斜小字「不得照像」。他從車裡下來,見李欣睡著了。她讓欲望揮發出去後就格外能吃能睡。她睡著的樣子好年輕,下巴掖在肩頭,一縷頭髮進了嘴角。 他站了一會。遠處傳來浪蕩的笑聲。水波使笑聲如音符。李欣醒過來,「哎呀」了一聲,大概以為自己被棄在這荒樹林邊上了。然後她看見他在那裡脫衣服。他脫得一絲不掛。自從那次在露臺上見到李欣,他每天只吃一頓飯、長跑距離加了一倍,早晚各一遍啞鈴,加上兩百個仰臥起坐,兩個月來每天身上都象受了重創一樣疼。疼著疼著,一塊塊肌肉從薄下去的脂肪下崛起來。似乎一切都為了此刻做準備。 「你真裸呀?」她笑盈盈地問道,鼻子眉頭往一塊皺。 他伸展了幾下,深呼吸了幾次,從肩頭扭過臉,看著她,笑了笑。 她甜蜜地一歪頭。這是她年輕時的動作。她慢慢脫下肩上的一根裙帶,然後第二根,擺出只有軀殼沒有靈魂的空洞眼睛,象封面女郎那樣不要靈魂。她很有模仿天賦。 她脫光之後走到他身邊。一對中年亞當、夏娃,地心引力作用著他們每一個皮肉豐厚的部位。他用襯衫圍在腰上,她說有種就這樣赤條條的。他說他可沒種。她咯咯地笑著,把裙子松松在身上裹了裹。 兩人走到水庫邊上,見七八個年輕女子坐成一排,正在抽煙。她們等著給裸泳健將們按摩。按摩床就是地上薄薄一層細沙,貓用來蓋糞都嫌淺。不必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們實際上以什麼為生。 「怎麼沒人啊?」溫強問。 「您不是人嗎?」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噴著煙道。 「都睡午覺呢!一會兒這兒就滿了!」另一個女孩說。她二十三、四歲。 李欣皺起眉頭,似乎上了一大當,原來溫強跟她們勾掛好了。 溫強對她們喊了一聲口令:「向後轉!」 女孩們高興瘋了。趁她們前合後仰,溫強解下圍在腰間的襯衫,用皮帶把它系在頭頂上。走進又冷又清的水中。李欣不理會女孩們對她的鼓動:「下呀!下呀!他都下去了!……」慢慢地往前走,小腳進了水,她才慢慢解開裹住身體的連衣裙,用裙帶系在頭上。她們又大聲聳勇她,她慢慢向她們轉過身,給了她們一個赤裸裸的正面。她只是看了她們一眼,然後走進水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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