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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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強接到李欣的電話,便趕到這家「波士頓海鮮館」。他不知自己會不會把這餐幽靜秘密的午餐告訴小方。武官夫人用抱怨的口氣炫耀她的國際生活,她如何地累,因為她成了大使每次酒會的女東道主;她多麼地煩,每兩年來一次國際大搬家,多少時髦的衣服都在搬家中運輸不當而發黴。溫強的話很少,看著她塗著粉色唇膏的嘴唇一開一合,他得一次次捺住本能。 「婚後生活怎麼樣?」她話題一轉,突然把泛泛的談話收了尾。 「挺好啊。」他說。他的聲音有這麼個意思:不就那麼回事嗎?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會追我呢。」她裝著厚皮厚臉,過來人似的咧嘴笑。這種笑不適合她。 「我也以為我會追你呢。」他渾身一麻。他的本能在讓他眼放綠光,他可管不住它。 「那你怎麼沒追?」 這個女人又來了,惹出事情又全是你兜著。現在她做了人家的老婆,更是單刀直入。 「我追得上嗎?」他說。 「不追你怎麼知道?」 「拉倒吧。」 「其實你都開始追了。」 她似乎要拿五年前那個吻來賴住他。他一時真糊塗了:自己是愛死了她還是恨死了她。 「我追有屁用。」 「你怎麼知道沒用?」 「我一個農村娃子,最大的官才當到連級,一月掙那幾毛錢還得寄到農村去養兩對半老人。」他指的是董向前家一對老人是他自己的父母、祖母,但她顯然理解成他的丈人家。「你說,我追你有用沒有?」 她垂下眼皮,嘴角用一點力挑起,玩火或走鋼絲的那種越刺激越玩的笑容。然後她睜開眼睛,神色悽惶了。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他想這女人還是天真的,誠實就是她天真的一部分。她曾經在電話上對自己現在的丈夫挑釁,說她的追求者中有個姓溫的。雖然有些栽贓的意思,但他不由得還是讚賞她的誠實。 「你看,你承認我既便追求,也沒用。」 「什麼意思?什麼叫『既便』?好象你當時沒追我似的!」 「我怎麼追的?」他臉上那點惡棍笑容他自己仿佛都看見了。 她瞪著他,馬上又撩開披下來的長髮,同時舔舔嘴唇。她的嘴唇象一朵花。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她長這樣的嘴唇,人家吻她,她還跟沒事人似的。那吻可不是追求。是什麼呢?他現在不想向自己挑明。 「你愛我嗎?」少女的她從長髮中浮出來,問他道。 「愛。」 這個回答太現成了,她懷疑地看看他。他又說:「誰敢不愛你?」他心裡在說,可憐那個董向前都是愛你的。他不是自取滅亡地愛過你嗎?「愛也沒用啊。愛也不能把你愛到手,對不對?」他問。 她不說話。她不敢玩火、走鋼絲了。 「問你對不對?」他凶起來。要她學會負責任。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有一點後悔自己的玩火。 他心裡一痛。他是看見了一個小董一樣的自己而心痛的。她明知他無望,卻偏要逗他。假如他不是意志如鋼,說不定真進了她的追求者的編制。那他可慘了,多多少少又會是一個小董那樣的犧牲者。他在跟她分手之後,回到公司,從抽屜的一堆名片中找出了一張。是他前些天碰到的一個壞人,海南做地產生意的。壞人靠貪污弄到第一筆錢,用那贓錢買了一片地。海南充滿這樣的壞人,壞到極處反而不壞了。正是那個壞人貸給溫強第一筆款,使溫強投機股票,收穫了第一批資本。原始資本積累的最初階段,宗教、法律、道德往往缺席,這是溫強在讀那些雜七雜八的書中得知的。其實他對於李欣追求的唯一行動,是追蹤她讀過的書。他對雜七雜八的書的興趣,就那樣開始的。正如他對財富的興趣,也是李欣刺激起來的。李欣誠實地告訴了他,他赤手空拳,是贏不了武官,也不可能贏得她。美人自古不屬赤條條一份正派的人格、赤裸裸一顆善良的心。 他又象當年帶起一個威猛連隊那樣帶起一個公司。任何一個不能象他一樣勤奮、敬職、機敏的職員都在公司裡活不下去。在海南的幾年,他從有老婆變成有老婆有孩子,漸漸的,又變成有孩子沒老婆,因為小方終於受夠了他人在心不在或人不在心更不在的日子,更受夠了他人不在心不在卻只有脾氣在的生活,把兩歲的兒子留給保姆,自己回北京去了。他和小方也終於舒舒服服做起朋友來。他們原本就該做朋友。一做朋友小方全是真話:「你現在財大氣粗,再見到小李大夫,她准保跟你私奔。」「咳,那時候我就是墊墊饑的,你溫強吃不著小李大夫,在小李大夫那吊起的胃口,就拿我墊墊。」「我要象小李大夫那麼漂亮,唱歌唱那麼好,我也不找你呀!」好一個小方,花了六七年守在他身邊,把他看透了。這些看透之後的話,只能在雙方成了朋友才能被說透。等到小方又嫁了人,生活穩下來之後,來接兒子去和她過,溫強給了她一張存摺,裡面有兩百萬。小方卻不要。她說正常朋友間誰給誰那麼一大筆錢?還不負擔得慌?一有負擔朋友就沒得做了。他恨自己放過了一個好女人,更恨自己對如此好的一個女人瘋狂不起來。 他的直覺非常好,也算得上心狠手辣,所以在他把公司搬回北京時,資產的數目又多了一位數。他還是吃自己做的麵條,住一套舒適而不奢侈的房子,自己給自己當司機,開一輛灰頭土臉的吉普。李欣沒有再出現,但他相信她一定會再出現。他太信賴自己的意志了,它堅強到了能承受無期的等待,能把白日夢變成真實。 和北京疏遠的雪又飄落起來。但這是一場可憐巴巴的雪,下到地上就被千萬雙腳踩黑了。溫強坐在方向盤後面,眼前是北京的冬天和剛剛進入的二〇〇四年。新年了,他奇怪自己怎麼嘗不出新的滋味來。路上的雪讓那些從東北、西北、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川……的腳踩得成了黑色糊糊。這黑色糊糊由那些遙遠村落、田野裡的泥土攪拌出來。空前的人災。什麼樣的人都有。這樣大的人群你找什麼人找不著?同樣,這樣大的人群,你找什麼人能找得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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