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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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嚇一跳,好象從來沒有女人當面這樣評論一個男人的。他那感覺象讓她倒吃了一口豆腐,一時還不能決定自己喜愛不喜愛這感覺。接下去就是相互姓名介紹,免貴姓周——周在鵬;補玉——意思是以玉補天。 「一個人來玩?」補玉問道。 「怎麼了?」老周反問。 「來這兒的男的都帶個女的。」 「你檢查結婚證不?」 補玉讓這句話自己過去了,沒接茬子。萬一這是個便衣警察,她不是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些野鴛鴦家鴛鴦?補玉那天是坐在周在鵬的摩托車後面回村的,碰見人她就招手呐喊地張揚,因此她前腳進門,丈夫後腳便跟進來。丈夫在別人家做木工活,全村人的嘴接成一條線,把話已經傳過來;「曾補玉在村外拉客,抱著那客人的腰騎摩托車回來了!」 那就是補玉丈夫想沒天沒日揍周在鵬的來由。補玉的丈夫叫謝成梁,當過三年武警,回到村裡,就象從來沒出過村一樣,心滿意足又過起跟其他村鄰一模一樣的日子來,唯一的變化是走路走好了,背筆直,頭端正,兩腳一二一,邁的步子都是尺量出來表掐出來的,餓著走看上去都是營養好,勁頭足。他二十六歲才娶上補玉,所以媳婦就是補到他命裡的一塊玉。補玉卻常常對他說:「你疼我,就讓我愛幹嘛幹嘛。」勞累掙錢,那是她一大「愛」,所以他也不攔著她。 村子裡開玩笑說補玉「拉客」,補玉自己不在乎,謝成梁也就不在乎。因為給拉回來的通常都是結對兒的,或者三、五一夥的。這天傍晚補玉拉回的客是個單個男人,謝成梁使勁瞪了她一眼。山峰在河兩側形成犬牙交錯的廊壁,小村子五點就沒了太陽,因此,可以把事情看成「補玉坐著男客的摩托摸黑進了村」。 周在鵬告訴補玉,他從一個朋友那裡得到有關補玉的「黑店」的信息。那朋友帶著女友在補玉這裡做了兩夜野鴛鴦,爽壞了。他還誇了補玉的烤野兔,燉山蘑等菜肴,讓周在鵬千萬別忘了點這兩道天堂美味。 補玉向丈夫一扭下巴,意思是讓他去他妹妹家借一隻兔子來冒充野兔。謝成梁卻不走,兩手背在背後,看周在鵬從摩托上搬下一個大帆布包,又看他從包裡拿出一個不輕的黑匣子。那是個手提電腦。 「你們這裡有電插頭吧?」周在鵬問道。 「咱這的電比城裡貴,一度電貴三倍。」謝成梁說。 周在鵬看看謝成梁如同警察一樣沒表情的臉。 補玉笑笑說:「人家把電錢算給你,不就完了?」她又向周在鵬做了個表情,這表情是沒有她丈夫份兒的,實際上連她抱在懷裡的兒子也是沒份兒的。甚至這表情是全新的,謝成梁和補玉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見過。為這卷毛男人補玉居然發明了一個新表情,謝成梁覺得離揍他個沒天沒日的時候不遠了。 「你是幹什麼的?」他問周在鵬。他刹那間又是武警了。 「人家是作家!」補玉搶著說。「寫書的!給咱這兒寫寫,咱這兒就火啦!」 謝成梁心裡好受了些:補玉是在拉攏利用這卷毛。他象沒聽見媳婦的話。又問:「都寫過什麼書?」 周在鵬笑嘻嘻地說:「那你都讀過什麼書?看看裡頭有沒有我寫的。」 謝成梁活到三十歲一共讀過三本雜誌,課本除外。所以他又轉個話題:「來這兒住多久?」 「先住幾天看看。」周在鵬把電腦放在北屋的書桌上。 「你一人來,你那小媳婦放心?」補玉大聲在院子裡問道。 一聽就知道這話是說給兩頭聽的。進村前補玉就知道周在鵬小四十了,有個小他十歲的老婆,英文老師。 果然,謝成梁一聽這句就扭頭出門,去妹妹家借兔子了。下面周在鵬的回答他幸虧沒聽見,若聽見周在鵬在他眼裡更是欠揍。 周在鵬把電腦插上電,才從窗口露出臉,回答補玉:「我這麼一把歲數,還能老讓媳婦找著?我老遠躲這兒來圖什麼?」 後來補玉發現周在鵬的話不是真的。他腰上的BB機一響,他就會手忙腳亂,從腰帶上摘BB機比拔手槍還快;只要他一看見上面的一個號碼,馬上就往村委會跑,去回電話。有一次周在鵬在洗澡,BB機拉在院子中央的餐桌上,補玉馬上看了一眼。補玉才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好機會,對一個人尋根刨底,因為來住店的人從來都告訴你假根底。BB機上的短信說:「速往家裡打電話。」碰巧周在鵬那天歌興大發,洗完澡不出來,關在澡房裡大聲唱歌,唱了半首忘詞了,又起頭再唱另一首,又忘了詞,再起一個頭……所以BB機第二次、第三次在桌上嗡嗡打轉。補玉看見第二次它說:「何故不回電?」第三次它又說:「立刻回電!」 周在鵬一看見短信,直著眼著跑去回電了,卷毛和卷鬢角上全是水珠。從村委員回來,周在鵬回到屋裡關上門,補玉只看見半扇開著的窗子把一股股藍灰的煙放出來。第二天一早,周在鵬說他去山上走走,走出去半裡地,他又回來,對補玉悄聲說:「萬一有人找我,就說我已經走了。」 補玉笑嘻嘻地問「你那小媳婦要找到這兒來?」 「不是她。」 「那是誰呀?」 補玉此刻坐在棗樹下,兒子橫在她翹起的二郎腿上。她總是這樣一邊奶孩子一邊聽半導體收音機。 「也不一定會有人找。我是說萬一。」周在鵬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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