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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管媽和老羅心有餘悸地向門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們,又看看朱玉瓊,慢慢走到朱玉瓊對面,坐下來,看著這位似乎仍然不諳世事的女人說:「今天是陽曆八月十三號。」

  朱玉瓊早有準備:「香燭都拿出來了,午時之後給敦華作兩周年。」

  三伯伯從口袋掏出一個絲綢袋子,打開,拿出一塊烏黑的東西。

  朱玉瓊感動地看著三伯伯:「喲,還弄到沉香了?太破費了……」她很快平靜下來,狂風暴雨驟然間化作風和日麗。

  王多穎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鍵上彈奏著,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時候她總是無聊的,只有鋼琴才是她最親密的朋友。門被推開了,朱玉瓊出現在門口:「你小點聲彈好嗎?我有話跟你說。」

  王多穎不肯停下來,搶白說:「我彈完這支曲子你再說。」

  朱玉瓊無奈地屈服:「好吧好吧,你不要停下來,你一邊彈,我一邊說。」

  「你不要褻瀆肖邦好嗎?這麼好的音樂為你的嘮叨伴奏啊?」

  朱玉瓊不想再跟女兒較勁,「我問你,昨天晚上你跟小霞還有阿沐是在一塊兒嗎?」

  「是的。」

  「你們一塊兒做了什麼?」

  「一幫年輕人在一塊兒,能幹出什麼好事來!這不是你常常說的嗎?」

  「你趕快出去把你弟弟找回來!」

  「我怎麼找得到他?」

  「到他那幾個要好的同學家去找……再到你洪家姆媽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蠻談得來……」

  「他跟她一點也談不來!」王多穎奇怪地看著母親,母親一點也不理解他們,「找到阿沐,你要他做什麼?」

  「要他不要回來,就住在洪家姆媽家。」

  王多穎一下子停止彈琴:「為什麼?」

  朱玉瓊的神情緊張起來,她看著窗外:「不要停下來啊,接著彈!」

  王多穎糊裡糊塗地繼續彈琴,手指開始連連出錯。

  朱玉瓊靠近王多穎:「我們家院子,前門一個巡捕,後門一個巡捕,你知道他們盯誰的梢嗎?就是盯阿沐。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會把他帶到日本憲兵隊,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你不在乎,不過我曉得你在乎阿沐。」

  朱玉瓊發出的那些頗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穎懶得理會,只是好奇地問:「為什麼日本人要逮捕阿沐?」

  「嗯……大概阿沐在外面是個抗日的大人物。我們都太小看他了。」

  王多穎出門去找王沐天。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拿起死去丈夫的一幀照片,擦了擦灰塵,把照片擺放好,然後將一根蠟燭點燃,插在蠟盞上。

  三伯伯走上來,開始用火柴點沉香。很快,沉香特有的沖淡、雅正的氣質感染到整個空間。

  王多穎到了洪家,沒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願意呆,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呆在別人家呢?

  他帶著摩托馬達找到一家修車行,和修車行老闆講定組裝一台三輪小卡車,然後騎著自行車在外灘大街上晃悠。這一晃悠,就把一個人給晃悠出來了。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身穿西式白襯衫、米白色西裝褲的中年男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換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氣,還換了髮型,本來是大背頭,現在改成平頭了。這一點老唐做得很好,很專業:因為昨晚在洪家的客廳裡,他跟王沐天面對面較量過,所以今天必須要改頭換面。

  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車,走進了一家冰淇淋冷飲店門口,買了一個冰淇淋,然後又拿起了電話。老唐不知道這小子給誰打電話,不過他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能釣出一條大魚來。

  打完了電話的王沐天又繼續騎車趕路,老唐也繼續跟,他跟著王沐天來到了十六鋪街道。王沐天下車,他也下車。

  王沐天走到茶攤的涼棚下,坐在最靠外面的一張小方桌旁邊。老唐在馬路對面也找了個落腳點。

  很快,一個打著洋傘的女人從街道裡走出來,王沐天看見她立刻站起來。女人收了洋傘,老唐盯著那女人看——這是個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輕女人,他昨晚見過這個女人,他要釣的大魚來了!

  王沐天去買茶,那女人坐在長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轉向老唐,老唐一向訓練有素,非常巧妙地隱蔽在樹幹後面,裝著專心閱讀電線杆上張貼的兩張油印廣告,桃紅色的廣告上說,醫生無痛挖雞眼;鮮綠色的廣告說,柳暗花明又一村——絕治花柳病。

  老唐有了重大發現:他發現那個女人把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張放在王沐天面前,並對王沐天小聲囑咐著什麼,然後王沐天嚴肅地點點頭,很鄭重地把紙條放進西式短褲右邊的口袋。

  老唐大喜:立功的機會到了!他馬上闖入附近的電話亭,向平野穀川彙報情況:「我找到新線索了。上次在洪望楠家出現的小夥子,我懷疑跟營救洪望楠有關,現在我正在跟蹤他。」

  平野問:「發現什麼了嗎?」

  「我從外灘一直跟到十六鋪,現在他在跟一個年輕女人碰頭。」

  平野很不耐煩:「小夥子跟女人碰頭的事,你也要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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