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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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王沐天又拿一把鎬挖了一個坑,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零件用報紙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內。填上土,還原現場。他喘息著張開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連連,有的已經破裂,流出血水。不過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勞動成果:一切就如同沒發生過一樣,天下從此太平了。 王沐天把摩托馬達裝入一個紙板箱,用麻繩捆緊,架在後座上,機警地走出後院,然後如出籠之鳥一樣飛上空曠的街道。 他還是大意了,管媽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 桑霞側臉靠在候診室的沙發背上睡著了,一隻米色皮涼鞋上染著血跡。 洪望楠凝視著她,似乎已經這樣凝視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輕輕把她的腳拿起,放在自己膝蓋上,琢磨著如何解開那看上去頗為複雜的鞋帶。他笨手笨腳地解開她的鞋帶,脫下鞋,又輕輕地站起來。 他拿著涼鞋,四下巡視,發現一側有個洗手間,走進去,突然被按亮的燈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張如廁用的草紙,擰開水龍頭,蘸了點水,開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跡。鞋子漸漸被擦得很乾淨。他看著這只帶著桑霞腳型的鞋子,又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投影,鏡中人讓他感到陌生: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嘴唇乾裂,完全不是那個儒雅整潔、得體從容的洪望楠。 鏡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燒著什麼,又在夢幻著什麼,這是個為了什麼瘋狂起來的男人? 洪望楠不敢承認,真正的愛情衝擊他的時候,就在這樣一個生和死的夾縫裡。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個浪子的樣子,或者說,他看到的是一個荒唐男人:跟一個女人定了親,又無望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他拿著鞋走過來,看見桑霞光著的腳尖在地板上搓動一下,又搓動一下,似乎在夢裡尋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臉疲憊、不潔,但異常美麗,一縷頭髮從她的前額披散到她臉上,形成一點陰影。 對這個女人他絲毫不瞭解,他的瘋狂大概是由於無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裡兩列對開的火車,對方明亮的燈光顯得更明亮,擦肩而過的時候顯得那麼轟轟烈烈,但終究是開往兩個方向的列車。 他輕輕走過去,蹲下來,把桑霞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桑霞動了動,微微睜開眼,打量著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洪望楠埋著頭一心一意為桑霞穿鞋。剛才他覺得脫下鞋子非常複雜,現在他發現穿上這只鞋要更複雜:那細細的帶子從腳的一面繞到另一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桑霞臉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裡還夾帶著柔情。重新閉上眼睛,享受這短暫的美好。 門「砰」一聲打開,法肯斯坦博士沖出來,他被這對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 法肯斯坦剛剛為賀曉輝做完手術,他手裡拿著腰子形治療盤伸到他們眼前,治療盤裡放著兩塊帶血的彈片:「都取出來了。」他指著其中一塊大一些的彈片,「這一顆到他的右肺邊緣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來,他可能會咳血,我會給他注射止血針,但致命的危險應該是過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話。」 洪望楠激動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說:「謝謝博士!」 法肯斯坦微笑:「你們該謝謝他的體質。簡直是一頭牛!過去受過三次槍傷,手術做得比懶婆娘的針線活還糟。」 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後重生的喜悅中。 「等他出院的時候,朱裡安會跟你們結帳。」法肯斯坦正要轉身離開,又轉回來,「順便問一下,剛才你們是在排練《灰姑娘》嗎?王子終於找到了另一隻水晶鞋?」 法肯斯坦這個比喻很妙,是那種浪漫的一針見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來掩飾他的窘迫:「我不記得博士過去這麼愛開玩笑。」他用眼睛余光掃視桑霞,此時的桑霞已經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沖他微笑。這讓他反倒不自在。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著雙眼:「那是你從來沒見我從一場風險極大的手術臺上下來。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經大大超過規定時間了。三天以後,如果沒有大問題,我會通知你們來接人。」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見。」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見,再見我都沒什麼好事!」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來。洪望楠拉著她向門口走去。 法肯斯坦看著他們的背影,低聲咕噥了一句:「年輕真好。」 年輕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肮髒的,即使洪望楠的頭髮是蓬亂的,但在習習晨風的鼓勵下,他們依然顯得生機勃勃。 洪望楠一直激動地喃喃自語:「老賀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兩個人共同感受著一個垂死之人從死亡線上撿回一條命的喜悅,此刻他們心意相通。不過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後的問題:「他出院以後,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來的時候,他的房東和鄰居都看見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的房東通報巡捕房或者日本憲兵怎麼辦?老賀就是出了院,也會很虛弱,需要養傷,可能在很長時間裡他的行動都不會很靈便,一旦出現突然情況,他應付不了啊。」 洪望楠熱切地說:「你看這樣行不行,讓老賀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顧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著搬過來照顧他。」見桑霞猶豫,他馬上解釋,「我的房子大,一般那麼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進五個老賀,都住得下!」 桑霞腳步放緩,顯得遲疑:「我也跟你們住,成什麼話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剛建廠的時候,只能住帳篷,後來從西南聯大來了一批志願當工人的大學生,帳篷一時不夠住,一頂帳篷住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我們這麼大的中美合作的飛機製造廠,美國工程師和我們中國專家擠在一個帳篷裡,沒人覺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條件比內地的帳篷好多了!用美國人的話說,『為了抗擊全世界的法西斯,甘願長期吃罐頭,住帳篷,再當一次開發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簡餐廳開著門,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說:「來,一塊兒吃早餐吧。我早就餓了!」 他們來得太早,餐廳裡一個人都沒有,洪望楠和桑霞進來,一個服務生正在把四腳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來。桑霞指著迎面朝門的椅子問:「我可以坐這裡嗎?」她補充說,「我害怕背對著門口。」 洪望楠問:「為什麼?」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經質,也許是職業習慣。面對著門口,就可以處於主動地位,讓每個跨進這個門的人先進到你的視野裡。」 「職業習慣?你大學畢業才多久,就養成職業習慣了?」 桑霞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一個獵人的職業習慣。獵人首先要保證他不做別人的獵物,還要保證他的獵槍能跟隨他的眼睛,你看,就這樣——」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獵槍一樣端起,從餐刀上瞄準門口。餐廳門口的地面上落了一對小麻雀,她眯起一隻眼睛,似乎真要獵殺它們。 「任何獵物一出現,就已經進入了我獵槍的射程。我的眼睛和準星必須把任何跨進這道門的人置於掌控之中。假如進來的野獸要搜捕的獵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現在,他突然跨進門,朝我來了,他肯定比我晚那麼一點點。」 小麻雀飛起,桑霞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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