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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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倆個子高,力氣大,去做一件體力活。那座樓的樓頂上,有一個消防櫃,裡面放了一卷消防水管,你們兩人上去,把消防水管系在樓頂的避雷針上,再把水管放下來,讓水管達到七樓南邊的一個陽臺上。七樓的南邊一共有四個陽臺,從西邊數第二個陽臺,我會在他家陽臺上接住水管。」 他又轉向小鄭:「你去把盯在他家門口的特務攆走,辦法你自己想。耍潑皮無賴,裝瘋賣傻你都內行。」 任務分配完畢,王沐天說:「好,現在我們就是同志了,大家發誓,假如被特務抓住,不准背叛其他同志。」他伸出手,其他三隻手也伸過來,緊緊握在他的手上。 桑霞來到賀曉輝的住處,通知賀曉輝自己的身份被三伯伯發現了。賀曉輝聽到這個消息,倒並不覺得是個威脅,既然三伯伯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那倒不必自亂陣腳,先看對方反應再做計議。 聽說王沐天要搞一場營救行動,賀曉輝不以為然地笑了,說王沐天只不過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又想當他的孤膽英雄了。但是桑霞卻不這麼看,桑霞憑直覺斷定,今天王沐天做的事會很不尋常,所以她必須要趕去和王沐天會合。王沐天瘋了,桑霞也跟著瘋了,這讓賀曉輝感到憤怒和震驚。看著桑霞在夜色中漸漸消失,賀曉輝扔掉了煙屁股,開著那輛中型卡車,追上了桑霞的自行車。 桑霞坐進駕駛室問他:「怎麼忽然心軟了?」 「我心軟?」賀曉輝不同意桑霞的說法,「我跟著你去,是要確保你不會被捕。假如你被捕,我至少要親眼目睹,那樣我就可以在你供出我之前轉移,也通知其他同志轉移。」 桑霞冷笑:「你的冷酷太動人了。我猜你也想親眼目睹阿沐被捕,或者在他被捕的時刻給他一槍,免得他進了日本憲兵隊出賣你。比流氓還冷酷!」 賀曉輝也冷笑:「學生就是學生,人情味,學生腔,小資小調。」他似乎有意提醒說:「我遠比你們想像的冷酷,必要的話我先給我自己一槍。」 桑霞反詰:「革命者要是這樣勇於死亡,急於死亡,革命有什麼意思?」 賀曉輝兩眼平視前方:「革命者要革的命,包括你們這些學生的小資情調。」 「你打算怎麼革我們命?」 「比如說,今晚你我活下來之後,會給你一個處分。」 卡車在洪家公寓附近的街道停下,桑霞和賀曉輝同時跳下來,賀曉輝掃視一眼周圍,把地形記下來,吩咐桑霞穿過馬路,到對面找個可以坐下的地方觀察情況。桑霞點點頭,向馬路對面走去。賀曉輝注意到桑霞的雙腿有些僵硬,顯然有些緊張,不禁暗暗搖頭。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晃悠著走到洪家公寓弄堂口,忽然看到一個渾身直冒煙的男人從公寓樓門裡竄出來,哇哇地叫著。 這正是擅長耍潑皮無賴的小鄭的傑作。在公寓走廊裡,他提著酒瓶撞到這個鬼鬼祟祟的男人身上,兩人同時倒在地上,酒瓶碎了,裡邊的燒酒全灑在男人身上,然後一通胡攪蠻纏,氣急敗壞的男人果然中計,提著手槍跟著他來到樓梯口,趁那男人一個不提防,小鄭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酒精燈,向男人拋去。酒精燈在男人身上炸開,於是該男人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螢火蟲…… 守在弄堂口的盯梢者顯然要比同夥機靈,他沖愚蠢的同夥大吼一聲:「還發嗲呢?我們中計了!快起來,你盯著這個門,我上樓去!」 弄堂口的盯梢者是我們已經認識的老唐,他沖著同夥發了一通脾氣之後,便沖進了公寓電梯間。 等老唐到洪家門口的時候,腰纏消防水管的洪望楠已經順著陽臺爬到了五樓。水管是王沐天準備的,他還給洪望楠準備了一頂柳條編織的安全帽,想得很周到,假如有住戶看見他,就說是檢修水管的。 在小鄭和暗探糾纏的間隙,趁走廊無人的時候,王沐天悄然進入洪家,此時小劉和小高已經在樓頂上固定好消防管。小高拽住消防管的一頭,小劉在樓頂邊沿抓住管子,負責管子垂降的流暢。為防萬一,王沐天把管子在洪家陽臺的鐵欄杆上又繞了一圈。這樣等於在這裡加了一道保險:萬一樓頂上吃不住力,或者管子在水泥上磨斷了,可以隨時啟用這長出來的管子。 纏在鐵欄杆上的管子很快起到了作用。洪望楠爬到三樓和二樓之間時忽然下不去了,管子被卡在一根從五樓陽臺支出來的鋼管的縫隙裡,他六神無主,焦急地蹬著雙腿,企圖掙脫這種危急狼狽的境地。王沐天從洪家陽臺伸出頭來:「卡住了!望楠哥哥,稍微等一等!」 王多穎拿了一把菜刀跑到陽臺,王沐天指著從五樓垂下的管子說:「從那裡割斷!管子儘量留長一點兒!望梅,你來幫我,我們倆一起拉住這個!」 王多穎踮起腳尖,用菜刀在管子上來回拉動,這需要浪費一點時間,因為橡膠和帆布交織的管壁很難割斷,而她的氣力也實在不夠大。 一個少婦從二樓的陽臺出來,一抬頭看見一個吊在空中的影子,嚇得尖叫起來:「救命啊!強盜來了!」 洪望楠狼狽地解釋說自己是檢修水管的,少婦根本不聽,邊喊邊跑向另一間房,驚慌地抱起床上的嬰兒,拿起自己的皮包,又抓起梳粧檯上的手錶和戒指,沖出門,下了樓梯跑到大門,神經質地大哭大喊:「有強盜……救命啊!強盜乘著雲梯下來了……飛簷走壁的強盜!」 守在大門的倒黴男人一把揪住少婦:「你說什麼雲梯!」 少婦看見他燒去了頭髮和眉毛的焦黑的臉,還赤著上身,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又是大吃一驚:「不要碰我!」 男人仍然揪住她問:「飛簷走壁的強盜在哪裡?」 少婦拼命掙脫了他的抓握,抱著孩子跑開了。 菜刀終於把消防管子割斷了,王多穎松了口氣,握刀的虎口有了一道血痕。 王沐天和洪望梅也不輕鬆,現在洪望楠的全部重量都懸在他倆手裡,兩人的雙手由於用力過度幾乎痙攣,指甲蓋的顏色變成死白色。 終於,伴隨著鐵欄杆發出的輕微聲響,繞在鐵欄杆的管子開始徐徐向下垂降,管子繃得越來越緊,幾乎要把鐵欄杆一點點拉彎了。洪望楠的雙腳漸漸跟二樓陽臺平行。 王沐天和洪望梅拉住管子,由於吃力,兩人都是齜牙咧嘴。洪望梅氣喘吁吁地說:「沐天……你還沒有答應我……」 王沐天同樣氣喘吁吁:「答應你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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