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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三伯伯把藤條箱放在書桌上,翻看著裡面擺放得很整齊的衣服、書本。他的手伸進箱子底部,慢慢地摸索著,一時摸不出異樣,抽出手,用眼睛測量箱子的深度,似乎從箱子外體看起來,它的深度和內部的深度不符,他輕輕用手敲打著箱子的幫子,似乎也沒有什麼突破性的斬獲。

  三伯伯拿起箱子裡的一本書,湊到檯燈光亮裡,封面的書名為《家政教養一百題》,翻到書的內容部分,卻發現是馬克思的《資本論》。這個發現使他感到吃驚。現在,他對桑霞的疑惑得到了初步證實。

  此刻三伯伯聽見小客廳那邊朱玉瓊的呼喚,趕緊關上箱蓋,把箱子放回床下,退到門後,門後掛了一件舊雨衣,他用雨衣作隱蔽。

  王多穎晚上也沒閑著,她要抓住分分秒秒和洪望楠在一起。如今又曉得了洪望楠的許多秘密,更讓她多出一份使命感,好像她從此要和望楠共同進退了。她挽著洪望楠的胳膊走進永青茶行,店堂內有五六個顧客,正在算帳的小丁抬起頭,對他們恭敬地微笑:「先生太太,想買茶葉?」

  洪望楠說:「能先品再買嗎?」

  小丁指著屏風後面:「能啊!請裡面坐吧。」

  到了屏風後面,洪望楠替王多穎搬出椅子,讓她坐下。王多穎眼睛斜了一下外面的小丁,小聲地抱怨:「十三點!劈頭就叫人家太太!」

  洪望楠調笑說:「要不是太太,跟我這樣相依相偎,那你該是什麼女人?」

  王多穎悟過來了,瞪了洪望楠一眼:「你也十三點!現在我明白了,你們那個不毛之地確實沒有女人,才去了一年就變得這麼粗俗!」

  洪望楠正要回應,看到季家鳴捧著茶盤和茶具走進來,便止住了,看了一眼王多穎,王多穎知趣地站起來,出去了。

  兩天前在茶行閣樓,洪望楠和六七名曾經在中央廠工作過的技術人員開會。他這次回上海的主要任務便是尋找和召集原來被中央廠遣散的技術骨幹。他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新廠的境況,新廠的建設已經進入尾期,職工和專家、工程師都已經到位,一切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新廠的規模要比中央廠更大,設備更好,迫切需要這些曾經的技術骨幹,避免將來再展開大面積的技術掃盲。洪望楠誠實地告訴大家,如果決定加入,那就意味著此後要接受長期的艱苦生活,短時間內也不能和家人聯繫。他要大家認真考慮。眾人經過權衡之後,相繼舉手,同意加入新廠建設。

  季家鳴一邊斟茶,一邊低聲跟望楠交談:「聞辛工程師找到了。他家搬到南市去了,你不會想到一個像他這麼體面的人會住在那種嘈雜混亂的地方。看來他是有心躲國民黨這方面的人。聞辛現在在日本人的民用電器公司做事,一個月掙一百五十塊大洋,日子過得很舒服。再說他老婆剛剛生了孩子,我去找過他一次,他態度很冷淡,希望我以後不要再登門了。你如果動員不了他,說不定還會被他出賣。依我看,拉倒吧,別在他身上耽誤工夫,還冒風險。」

  洪望楠說:「聞工程師是原來中央廠最好的無線電專家,留學美國,是我芝加哥大學的老校友,後來又到日本實習過,新廠需要這樣的人去培養一批無線電技術人才。」沉思片刻,他接著說:「還是我去吧。我和他雖然年齡相差八歲,不過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有那麼幾面之緣,我還聽過他一次精彩的演講。那時候的聞辛是地道的書生意氣,報國恨晚,三句話離不開科學救國。這次我冒風險遠道回來專程登門動員他,這片誠意,應該能說服他。」

  季家鳴表示懷疑:「萬一他已經死心塌地當亡國奴,掙日本人那一百五十大洋的月薪,他可能會把你去找他的事報告給日本人,那你這次的任務不但完不成,還有被捕的危險。日本人和汪偽特務正發愁找不到你,你去策動聞辛,不就等於給他們送上門去了嗎?」

  洪望楠不為所動:「這個風險還是值得冒的。」

  季家鳴又有了主意,靠近洪望楠:「依我看,乾脆來硬的,綁架聞辛。」

  洪望楠瞪大了眼,連連搖頭:「我是學科學的人,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假如有人綁架我,強行分開我和我的家眷,尤其是讓我和自己剛出生的親骨肉分開,我會懷恨的。科學是一種信仰,抗日也是信仰,不催發一個人的信仰,只靠綁架,他遲早還會跑掉。我們的飛機製造廠又不是俘虜營,沒法專門派人看守他,逃跑的機會會很多。」

  季家鳴開始煩躁起來:「一方面綁架聞辛,一方面善待他的老婆孩子和老爹老媽,其實是把他的家人押做人質,你想他敢跑嗎?」

  洪望楠看看表,又看看季家鳴,態度不置可否:「綁架這種手段,還是留到不得已的時候吧。」

  王多穎看到洪望楠拿著一包茶葉走出茶行,便匆匆付過錢迎上洪望楠。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他們就像一對夫婦那樣自然,沿著行人如織的人行道,慢慢步入一家菜館坐下。

  王多穎把白天家中發生的爭執原原本本告訴了洪望楠,洪望楠問:「阿沐聽你說完,怎麼說的?」

  王多穎:「沒說什麼。」

  洪望楠若有所思:「我很喜歡你弟弟。憤世嫉俗,心地純正,既然他在外面自發地抗日,不如讓他跟我去內地,真正投入抗日運動。我們廠裡就有兩百多個從西南聯大來的大學生,自願放棄學業,來當造飛機的工人,他們知道,多製造一架戰鬥機,比多武裝一個團的兵力還重要。上海和南京的失守,跟我們空軍的劣勢有太大的關係了。」

  王多穎點點頭,看著洪望楠,像一個求知若渴的學生。

  洪望楠接著說:「一般沒有緊急情況,我不找你。有急事我會把電話打到你家。你母親和三伯伯聽得出我聲音,所以要儘量避免他們接電話。你的房間離電話最近,你爭取親自接電話。如果不是你親自接電話,我就會不出聲地把電話掛斷,一分鐘之後再打過去,那時候你一定要守在電話機旁邊。」

  王多穎無比鄭重地點點頭:「嗯。」

  洪望楠溫情地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有些抱歉地說:「打仗真糟糕,讓你這樣的女孩子做這麼鬼鬼祟祟的事情。」

  王多穎搖搖頭,她看著洪望楠,雙眸要比燈光更明亮。

  王沐天和桑霞騎著自行車,他跟著桑霞哼唱一首旋律輕快、充滿甜蜜氣息的美國鄉村歌曲,歌名叫「Jambalaya」。王沐天也受到歌中情緒的感染,朦朧的路燈下,他看到桑霞也顯得柔美起來,桑霞白天的那種英氣被夜色和燈光軟化了。

  桑霞忽然問:「哎,我看三伯伯跟娘娘倒是蠻合得來,他們怎麼不結婚呢?」

  「我父親去世還沒滿三年呢。」王沐天說,「三伯伯不願意在重喪期間娶他堂弟媳婦。」

  「三伯伯看起來挺新派的,還這麼守老規矩?」桑霞很好奇。

  「我爸爸活著的時候,特別尊敬三伯伯,說三伯伯做事中規中矩,為人又公道得體。」王沐天可沒想到一向得體的三伯伯在今晚居然會從桑霞房間的窗臺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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