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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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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沐天別過頭:「我沒有猜想。」 年輕男子啜了口茶,慢慢地說:「其實你表姐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他看著王沐天的眼睛,「你不信?……不信就算了吧。來,我給你開收條。」說著從身上摸出一支自來水鋼筆。 王沐天:「我信。」 這一下年輕男子反而意外了。 王沐天做出一副成年人口吻:「對共產黨的人我都信。」 年輕男子毫無表情地看著王沐天,忽然閃電一般出手,揪住王沐天的上衣領口:「你相信共產黨?」他此刻看起來冷酷得很,王沐天雖然表面假裝鎮定,心裡卻忍不住有些後悔和懼怕。 年輕男子揪住王沐天的衣領,把他從椅子上提起來,推向牆角:「我問你話呢!」 王沐天沉默著,他也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年輕男子雙眼似刀,壓著嗓門說:「憑你剛才的話,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他的手使著一股力,王沐天的衣領被越發揪緊。 王沐天面孔漲紅,被受辱的感覺給激怒了:「我看錯你了!」 年輕男子冷笑:「看錯了什麼?」 王沐天快要喘不過氣來:「你不是共產黨……」 年輕男子手上更用勁了:「為什麼?」 「因為……共產黨依靠群眾,愛護百姓,不會像你這樣對待進步青年……」 年輕男子哼了一聲:「走,我們去巡捕房。」他揪著王沐天轉了個身,向雅間門口走去。 王沐天在這節骨眼上還沒忘記自己的使命:「別忘了把收條送到我家。我表姐在等著。」 年輕男子一下子被逗樂了:「好,好小子。看來不只是撒撒傳單,貼貼漫畫,還真是有點信仰。」他鬆開手,王沐天被憋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忍住喉嚨的不適和被捉弄的屈辱,問:「你可以開收條了嗎?」 他看了眼字條,記住了,這個男子名叫賀曉輝。 回家路上他一直回味著剛才的情形,然後長出一口氣,也有些害臊,為自己的幼稚表現,太丟人了。 卻沒想到還有一樁要命的事等著他:他偷金條的事情暴露了。 朱玉瓊本來打算把金條交給精誠銀行做投機生意的,挖開陽臺的花盆,卻發現六根金條少了一根。朱玉瓊也是會分析的,如果是外邊的小偷,不會只偷一根,那就只能是家賊了,家賊只能是她的寶貝兒子啊!當即就掉下眼淚來:「養出這種混帳兒子,拿了那根條子,不是送到賭場裡了就是糟蹋在哪個窯子裡了!」 三伯伯噓了一聲,提醒朱玉瓊:「你可別讓人家聽到了……再說,也不一定就是阿沐……」 王多穎從樓梯上來,聽到樓上客廳母親壓抑的抽泣,輕手輕腳地湊到虛掩的門口。 王沐天全然忘了這檔子事,他的腦袋瓜裡裝的全是抗日、共產黨之類的問號。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他神秘的表姐桑霞。他一時半會兒還搞不明白這個表姐到底是幹什麼的。 正在屋內彈鋼琴的王多穎一直悄悄地觀察窗外,看到弟弟回來,趕緊打開窗戶,探出半邊身子,猛打手勢,讓王沐天轉身快跑。 王沐天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我家啊,我幹嗎要跑呢? 王多穎用兩隻手做成小喇叭狀:「你做的壞事姆媽知道了!」 王沐天哼了一聲:「我能做什麼壞事?」 王多穎瞪他:「你就等著吃生活吧。」說著指了指陽臺上的花盆。 王沐天恍然大悟,暗叫一聲不好,轉身撒腿便跑。 朱玉瓊和女眷們正在打麻將,她對面坐的是洪太太孫碧凝,左邊坐的是三伯伯。孫碧凝無意間回頭,看見樓下院子裡正向大門口跑去的王沐天:「哎,阿沐剛回來,怎麼又要出去?」 朱玉瓊一聽便扭過頭,正好看見王沐天溜出鐵柵欄大門。她站起身就往客廳門口走。三伯伯看著她:「玉瓊你去哪裡?」 朱玉瓊回過頭:「三哥,你跟我一道來!」旋風一般沖下樓,撐著一把洋傘,趿拉著拖鞋,小跑到門外街道。 王沐天看到母親從後面追來,又加快了腳步。朱玉瓊威脅說:「你馬上給我停住,不然我鑽到汽車輪子下面去!」 王沐天不回頭地往前跑,跟母親的距離迅速拉開,眼看要跑上大馬路。 朱玉瓊的拖鞋跑掉了一隻。她停下扶著牆,劇烈地喘息,突然「哎喲」一聲,往地上坐去。 王沐天聽見母親的喊聲,回過頭,朱玉瓊已經倒下去了。他有些疑惑,轉回身試探著往母親身邊靠近,走了兩步,看見母親的花洋傘滾到了街道上,一飄一飄的,一輛轎車疾駛過來,撞在洋傘上,傘變形了。他緊張了,飛奔回來,抱住母親,晃了晃:「姆媽!」 朱玉瓊一反手,抓住王沐天的胳膊,「我不是你姆媽!我要是你姆媽,你會偷我東西嗎?我要是你姆媽,你逃什麼逃?」 王沐天還是敗給了朱玉瓊,被關在王多穎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來,那是個堆破爛的地方,他死活不願意進去,但三伯伯心平氣和說了句「阿沐,進去吧」,他便像聽到一聲命令一樣挨進門去了。 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從鎖孔裡看到了,她明顯感覺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 朱玉瓊走進王沐天的臥室,氣呼呼地四處張望:一幅畫架上擱著的未完成的寫生,四壁掛著素描、速寫、油畫,整個房間淩亂不堪。她拉開書桌的抽屜,滿抽屜的紙張、雜物幾乎要漫出來。她翻檢了一下,拿起一個筆記本,打開閱讀,心浮氣躁,似乎一時讀不出什麼名堂。 孫碧凝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半開的門扉。朱玉瓊馬上把筆記本放回抽屜,又把抽屜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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