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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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媽正要走,朱玉瓊在浴室裡叫起來:「草紙呢?管媽!草紙沒了!幫我拿點來!」 管媽咂著舌頭蹣跚著腳,嘀咕著歎氣:「還叫我走呢!走了誰給你拿草紙!」 半晌朱玉瓊出了浴室,自覺沒有把話說痛快,扶著樓梯一溜聲地又喊管媽。對著樓梯的大門一開一合,三伯伯手裡拿著一封電報,慢條斯理地進了屋。朱玉瓊下樓下到一半,看見他,眼睛閃爍了一下,一種中年女子臉上少見的嬌憨飛上面頰。 「你還來呀?」 她轉身往回走,上到樓梯口停下,把頭一扭,又是那樣嬌憨霸道地看著他。 三伯伯便笑,縱橫商海、精明決斷的生意人的一副披掛在這一笑之間全然卸去。面對朱玉瓊,這個男人不再是叱吒半個上海灘的精誠銀行老總,只是個有耐心、好說話、溫情脈脈的中年人。 「在廚房裡看見管媽買的黃魚,真大,還那麼新鮮。」三伯伯說。 朱玉瓊看著他的臉,下巴一擰進了客廳:「在家裡就聞到黃魚了是吧?沒有新鮮黃魚不來看我的!」 三伯伯跟進來,揚揚手裡的信:「喏,電報。在大門口正好碰到郵局老林送電報來。我簽了我的名字。從新加坡打給你的。是誰呀?」 朱玉瓊拿起一個裝雪茄煙的金屬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雪茄,是抽了一半的。她把雪茄遞給三伯伯,又把火柴遞給他。三伯伯從口袋掏出一個紙包:「差點忘了,喏,你最喜歡吃的橄欖。」 朱玉瓊撇嘴一笑。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是貪嘴的小姑娘,總要他帶了填嘴的零食來才滿意。她心裡滋潤,依舊端著懶洋洋的架子接下橄欖:「電報你先看,我老花鏡找不到了。」 三伯伯在扶手椅上坐下,撕開電報,看了一眼,抬起頭。 「唉,你在新加坡的哥哥,有個小女兒,是不是叫小霞?」 朱玉瓊一愣:「對呀,怎麼了?」 三伯伯把電報合上:「她明天到上海。」 朱玉瓊眼睛頓時亮起來:「真的?」 她上前搶了電報飛上兩眼,轉而驚喜地說:「哎呀,我哥哥去世以後我跟嫂子合不來,都斷了書信來往這麼久了……是明天?」 兩人說著,王多穎從外面風風火火地進來,照例當朱玉瓊是透明,看見三伯伯就親熱地笑了,「三伯伯來了?」也不是真問,丟下話就穿屋而過。 朱玉瓊的聲音追著她:「你到哪裡去了?中午飯都沒在家裡吃……」 王多穎一路穿過客廳進了隔壁書房。朱玉瓊瞪著眼睛瞪了一會兒,自己也索然了。 「這個小霞今年多大了?」三伯伯重又看著電報。 「有二十三歲了吧。」朱玉瓊回思一陣,又說:「大概是去年從美國的大學畢業的。我還沒見過她,見過幾張照片,都是她十歲前照的。」她指著茶几玻璃板下壓著的一張全家福,上面有個八九歲的女孩,「喏,這個就是。她姐姐比她大五歲,嫁到英國去了。」 三伯伯「哦」了一聲,抽一口雪茄,旋即眉頭皺了起來,眼光重又落在了電報上。 三伯伯和朱玉瓊的聲音飄進書房,王沐天埋頭盯著鋪展在書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開闔縱橫,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筆。瞧著這樣的畫作的時候,王沐天內心中會對母親生出複雜的疑問。她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瑣碎了呢?是一直這樣的嗎?一直這樣的,心裡倒擱得下這樣的河山! 聽見門響,王沐天抬頭。門口,王多穎回手把門帶好,臉上掛著神秘而威脅的微笑。 「昨天下午,你做什麼去了?」王多穎盯著王沐天。 王沐天不明所以,懶洋洋地重新打量畫作:「嗯?」 王多穎眉毛一揚:「不要跟我裝聾,每次跟他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都是排練五重奏,是吧?」 王沐天心裡有些不自在了,他頓了頓:「昨天不是排練。」 王多穎臉上那個神秘而威脅的微笑漸漸擴大,變成得意,她走上前來,兩隻手撐在畫作上。 王沐天便叫起來:「唉,你不要把姆媽的畫弄壞了,還沒畫完呢。」 王多穎用力盯著弟弟的臉,咬著嘴唇點點頭:「看得出來,你腦筋在拼命打轉。又要撒謊說是郊遊啊,還是讀書會啊?我不會跟姆媽說的,所以你最好老實點……」 王沐天把眼睛一抬,直截了當地打斷她:「我抗日去了。」 這倒讓王多穎像挨了一棒子似的,瞋目愣了,她預備了好些話還沒說呢。 王沐天從桌前站起身,拿起一本書向門口走去。 王多穎不甘心地追一句:「吃罐頭肉喝汽水也叫抗日?」 王沐天在門口站住,轉身。他的神情慢條斯理,全然是成年人對少年人的矜持和慵懶。 「連跳探戈和倫巴都是抗日,懂嗎?」 為了擺脫姐姐而進到客廳,王沐天沒話找話,沖三伯伯親熱地咧嘴:「三伯伯,你上次說要給我買一副進口墨鏡的!」 「舊貨店逛了好幾家,沒碰上這個牌子的。」三伯伯慣孩子跟慣著朱玉瓊是一樣的,他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墨鏡,盒子燙金的「MontBlanc」在燈光下晶晶發亮。 王沐天明擺著是要挨時間把姐姐拎起的這篇給翻過去,他打開盒子,從裡面拿出墨鏡戴在臉上,「那你這副先讓我戴!」 三伯伯笑著探身要搶回來:「這不可以的啊!」 王沐天猴子一樣躲開,嚷著:「三伯伯戴起來像老阿飛!」 朱玉瓊在一邊咂嘴:「阿沐啊!弄壞了!三伯伯這副眼鏡貴得不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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