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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Rape」一詞開始的聯想


  ——《The Rape of Nanking》讀書心得

  一九九五年末,我的朋友史詠給我寄來了一本很大的書,他編輯並出版的一本圖片冊,紀念「南京大屠殺」的。這確是一本大書,其中刊出的四百多幅照片,多是從美國、德國、日本的檔案中搜集的,還有小部分,則是日本軍人的私人收藏。我的第一感覺是這書的沉重,它的精神和物質的分量都是我難以承受的。書的英文名叫做《The Rape of Nanking》——AnUndeniable History in Photographs。我立刻注意到這裡的用詞是「Rape」(強姦),區別于中文的「大屠殺」。對這個悲慘的歷史事件,國際史學家們寧可稱它為「大強姦」,然而強姦僅是整個罪惡的一個支端。卻恰是這個貌似片面的稱謂,引起了我的全面思考。顯然,那個迄今已發生了六十年的悲劇中的一部分——強姦,是最為刺痛東西方學者和社會良知的,是更值得強調而進入永恆記載的。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有八萬中國女性被強暴,與三十五萬遇難者的總數相比,占稍大於四分之一的比例。但「Rape」卻包含更深、更廣意味上的殘殺。若說屠殺只是對肉體(物質生命)的消滅,以及通過屠殺來進行征服,那麼「Rape」則是以首先消滅人之尊嚴、淩遲人之意志為形式來殘害人的肉體與心靈(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生命)。並且,這個悲慘的大事件在它發生後的六十年中,始終被否認、篡改或忽略,從抽象意義上來說,它是一段繼續在被淩辱、被殘害的歷史。那八萬名被施暴的女性,則是這段歷史的象徵。她們即便虎口餘生,也將對她們的重創啞口,正如歷史對「南京大屠殺」至今的啞口。「Rape」在此便顯出了它的多重的、更為痛苦的含意。因為人類歷史的真實,是屢屢遭「Rape」的。

  今年八月,我出席了在南京舉行的「南京大屠殺歷史學術國際研討會」,會上得知日本對此段歷史所持的三種學說:一是徹底否認此事件的存在,認為它是由中國人或其他國人編造來誣陷日本的;二是粉飾事態,把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大型屠殺說成是處理戰俘時的失控,而整個屠殺量僅在幾千人;三是承認並懺悔這場屠殺。在持前兩種說法的人那裡,歷史仍是柔弱可欺,可被任意辱沒的俘獲品。

  《The Rape of Nanking》一書中,編者們把這場持續六星期之久的大屠城以「屠殺」、「強姦」、「搶劫」、「縱火」等罪惡形式來分章。所有的圖片解說都有著學者式的客觀,以調動人的理性為原則。儘管如此,我仍是缺乏那股冷靜的力量來將它一口氣讀完。坦率地說,我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完成了閱讀。圖片那地獄似的殘酷,使我一次又一次虛弱得看不下去。再次捧起它來時,往往是數周以後了。閱讀間斷最長的,是我讀到「強姦」的章節。一些被輪奸後的中國女性,被迫暴露私處,有的被迫以自己的手將下體無遺展露。看到此我渾身冷汗,似乎感到那恐怖與我並沒有六十年的間隔,甚至覺得被糟踐的也不止那一代的南京女性。即使日軍士兵當時的行為是由人向獸的一個偶然退化,那麼事後將此邪惡攝入相機,並長久地私藏下來,我不能想像,是怎樣生性殘忍、暴虐的人才能在理性恢復後還能正視自己曾犯下的罪惡!因此我懷疑那暴虐是信仰所至,也就是植根於理念的。

  在我翻閱這部大型圖片冊時,我總是不斷翻回到圖圖大主教(DesmondMpiloTutu)為此圖片冊寫的序言:「人類相互之間殘暴行為的惡性發展看來是無止境的。……我相信人類本性中有一種缺陷,若任其自由放縱,那麼這種缺陷會在人們之間引起猜疑、疏遠和迫害,甚至導致作為『最終解決方式』的種族滅絕行為。」

  《The Rape of Nanking》讓我看到,六十年前發生在南京的悲慘一幕,離圖圖大主教所指的「最終解決方式的種族滅絕行為」並非很遠了。我甚至認為,更為可怕的是那種「滅絕行為」中的理念基礎,是那種把某個信條發展到極致從而歇斯底里的精神因素。這不幸是日本民族本質中的一個缺陷。更不幸的是,六十年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並沒有摒棄六十年前的信條,正是這信條使他們否認當時南京發生的一切,拒絕對那一切承負任何責任。

  我試著設想這本書傳到當年的肇事者那裡,他們將會如何反應。書的編輯者以史學者及社會科學者的立足高度,對每一樁陳述作出求證。其中沒有控訴情緒,卻有一種「歷史不容強姦」的鎮定和沉著。我想,這本書僅是第一步,它僅為包括中國人、日本人在內的人類提供了大量線索,而真正的、普遍的對於《The Rape of Nanking》的反省與思考尚待開始。猶太民族數十年來嘔心瀝血,以詳盡的宣傳、報導來雪恥對他們民族的大屠殺,出版了無數的書籍、紀念冊,製作了無數紀錄片、故事片,寫進了各種教科書。猶太人的這種對自己民族及人類負責任的態度,從此終止了有史以來世界對猶太民族的公然歧視。而中華民族也是世界上受外族侵害最深的民族之一。因此,雪恥被「Rape」的南京,以及雪恥被「Rape」的歷史將恢復的是人類文明必不可少的公理。

  我注意到自己在這篇文章的寫作中用英文的「Rape」取代中文的「強姦」。自然是因為英文對我不具有中文那樣直接的刺傷力。中文的「強姦」二字給我的痛苦——這痛苦多半來自屈辱,是我無法回避的。由此想到我之所以一再延遲對《The Rape of Nanking》的瞭解,是我在逃遁這含有深深屈辱的痛苦。記得我的長篇小說《扶桑》問世後,有的讀者讀到書中描寫早期中國移民所遭受美國人欺辱時,感覺到不適。我們即使有過尊嚴遭踐踏的歷史,最好還是被忘卻,最好我們自己也不要提醒。不提醒、忘卻,似乎那段歷史便不復存在。如峨眉山那幅著名的對聯所說「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於不了了之」。它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中國人的處世哲學。寬厚和渾沌同時是美德亦是弱點,同時是積極亦是消極。而「不了了之」是對後世不負責的態度。正如大主教圖圖在《Rape》一書的前言中所說:「無視歷史真相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犯罪,至少是對後世心靈的嚴重損害。」

  就在我寫此文章前夕,我又收到史詠寄來的《The Rape of Nanking》的增補本。增補部分是他在參加「南京大屠殺歷史學術國際研討會」之後搜集的鑒證性文獻。其中一部分是日本軍隊在屠殺過程中的機密電報,還有的就是各宗教埋屍組織的記錄,最難得的,是一些日軍官兵的戰地日記。方方面面的證據全呈出了,對於歷史真實的強姦,必得終結於此。然而報復並不是《Rape》一書著者們的企圖。一切追究的終結是出於那心願——和解。這就是為什麼書中不見以牙還牙的情感煽動和民族主義的召喚。書的著者們是不屑於民族主義立場的,他們試圖讓歷史自身來求證和批判。

  圖圖大主教在《Rape》一書的前言的最後部分說:「為促使作惡者認罪並尋求和解,有必要使人們瞭解發生在南京的事實真相。我們只能原諒我們所瞭解的事物,而沒有原諒的和解是不可能的。」

  這裡我們看到大主教堅實的邏輯,即瞭解真相——原諒——和解。因此,讓世界和我們自己瞭解真相是第一步。瞭解痛苦和屈辱的真相是不堪忍受的,然而對這長達六十年的「Rape」,它是唯一的了斷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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