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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歌星(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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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這可買不著!沒聽說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場,全是義演!票半年前就賣完了!現在黑市上一張票值五十塊美金!……」 他不信她的話:值五十塊美金的東西沒有他不知道,不經手的。但他說他知道。對這類事的知與無知象徵著檔次。這女孩既來邀他看戲,證明她沒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負她的抬舉。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紹這個大歌星時,他帶出一絲不耐煩的微笑,搶在她結束一句話之前點頭,表示她這番口舌是多餘的,他一點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沒聽她在講什麼,他在想去劇場那天他該穿什麼。 他問她:「我幾點鐘開車去接你?」 她說:「不用。我們一大群同學一塊去!」 「成。那咱就瞧戲的時候見……」 「沒准見不著——你的座位在前邊,我們都在後邊。」 原來她不和他坐一並排兒。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來情緒,說:「不許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說他肯定去,早就盼著去了。 她又說:「在北京演完,他還去上海,我們幾個都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了……」 鄭小三兒眼一鼓,問:「去上海?」 「再從上海去廣州!」 他忙點頭。他已意識到這類事的瘋癲也代表一種檔次。他家胡同裡的女孩子准不會有這種瘋癲。瘋不起。並不是錢能決定誰瘋得起誰瘋不起。 劇場門口早就沒地方停車了,鄭小三兒只好把他的「奧迪」停在五百米之外。剛出車門,兩個渾身汗臭的男人上來問:「您有富裕(注:「富裕」是北京話,意為「多餘」。)票嗎?」一看就知道他倆不是看戲的。他倆肩抵著肩,像兩個球員在裁判手下等著爭球。 「你給多少?」他逗他們。 「一百五!」一個說。 「一百八!」另一個說。 他想,原來那女大學生說的是真話:這票真有賺頭。在他走神的幾秒鐘裡,兩個男人相互咬,已把價錢咬到了「二百!」「二百二!」 他趕緊脫身,向劇場大門走去。路過一家冷飲店,他往大玻璃鏡中瞟一眼,然後縮縮肚子,架起肩膀,把「皮爾卡丹」在他西服上的設計疏忽都糾正了。他再看一眼,認為還可以再添些風度,他便從衣袋裡掏出一副白金細邊眼鏡,架到臉上。 鄭小三兒走到劇場臺階下面,已經有不下十人問過他「有富裕票嗎?」他帶著輕微煩躁的微笑拾級登上臺階,手護住胸口的衣袋,那裡面裝著眼下已值七十美金的歌劇票。 一個少年從一群外國人中鑽出來,顯然剛剛成功地敲到一筆,興奮得兩眼賊亮。他一把逮住少年,問:「賣了多少?」 「一百!」 他心裡突然一陣痛苦。像是一頭獵犬被禁制而不能撲向獵物,那種對天性背叛的痛苦。他聽著自己的臟腑深處漸漸發出獵犬的震顫的低吼。還有五個臺階,就是那扇門——金的框,晶亮的大玻璃。裡面像個殿堂,大理石的地、吊燈閃爍的天。先進去的人們都表情隆重、穿著隆重地聚在那兒,像是等待皇室接見。在那玻璃門裡面的人對門外人的廝殺毫不感興趣,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場廝殺的存在。 鄭小三兒只差五步就是門內人群的一員了,但他走不動了。他俯瞰著臺階下,一團一圈的人渦流般湧動;那樣的生機,似乎只應屬股票市場。 一個學者樣的洋老頭靠近了鄭小三兒。 「有富裕票麼?」他用中文問道。 鄭小三兒看看他,打算走開。 老頭緊跟上來:「我的妻子有票,我沒有。一百塊,怎麼樣?美金!」 鄭小三兒飛快地換算:一百塊幾乎頂上了他一天的銷售額。不過他還是搖頭,向那扇宮殿一樣的大門走去。老頭看出他的動心,兩步跨在他面前。 「一百二十塊!」老頭說。 這時他看見一群男女學生進了大門,他想找她,卻沒找見,他們人太多又太吵鬧。 老頭盯著他再吐出一個數:「一百三!」 他說:「這票是第八排的。最好的座位。」 臺階下的人群早已留神到這裡的苗頭。他們很快包圍上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把手伸向鄭小三兒,只見那半條胳膊的手鐲子狂動著。她叫著:「我給你一百五!一百五!」她五指攥緊,鈔票在拳心裡。 「一百六!」另一個人叫。 鄭小三兒知道自己眼下的德行:一雙圓圓的眼已在火星四迸,一嘴不齊的牙這會一顆扣一顆緊得天衣無縫。他進入了狀態:機敏、兇狠、除淨慈悲。 「一百六!一百六!」那人已將老頭擠到人群外面,「一百六!」他熱切地看著鄭小三兒。 鄭小三兒看出這人的來路。他不屬大門內的人們,他是自己的同類。假如他肯以一百六買下這張票,那麼這票的實際價格會遠高於一百六。隨著開場時間的迫近,人群的理性在迅速失去。這是大歌星在北京的最後一場演出。人群被生死離別般的絕望弄得越來越歇斯底里。 「一百七!」戴半胳膊手鐲的女人尖叫。 「一百八!」另一個人壓住她。 「一百八!……」那喊聲咬牙切齒。 鄭小三兒還在等。一百八不是他的理想。第一遍開場鈴響過,大廳裡的盛裝男女瞬間消失。他感到他被人扯散了一下,又拼裝回來。 「一百八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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