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法比已經趕到門口,正在和門外的不速之客對話。說是對話,外面的人只用門鈴來應答法比的問話:「請問有什麼事嗎?……這裡是美國教堂!……沒有糧食、燃料!……」法比每發一句話,門鈴的應答就更增添一些惱怒和不耐煩,有時法比短短的句子還沒結束,就被打斷,幾乎就是在用門鈴跟法比罵架。

  英格曼飛快地下樓,穿過院子,拉上聖經工場的門,又檢查了一下撞鎖是否鎖嚴實了。他突然意識到,上鎖反而不安全,入侵者總是認為值得鎖的地方都藏有寶貝,必然會強行進入,這樣反而給閣樓上藏身的女孩們增添危險。他掏出掛在皮帶上的一串鑰匙,哆嗦著手把一把把鑰匙試著往匙孔裡插。最終把門打開,摸黑進去,對著天花板說:「孩子們聽著,無論發生什麼,不准出聲,不准下來!」

  他知道女孩們聽見了,轉身朝廚房跑過去。

  「日本人來了,不准出聲,一切由我和法比對付!」

  他聽見某個女人說了半句話,想打聽什麼,又馬上靜下來,不是被捂住嘴,就是被輕聲喝住了。

  英格曼神父在去大門口的路上想好了自己的姿態,語調。在離大門口五步遠的地方站住,深呼吸一下,對仍在徒勞喊話的法比說:「打開門。」

  法比回頭看一眼英格曼神父,被神父從容淡定的聲音和步態鎮住。神父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要親自看看,在他的感召力面前,有沒有不被征服的心靈,有沒有不回歸的人性。

  因此當大門打開,迎著入侵者的走來的是一個白須白髮、仙風道骨的老者,他寬恕一切孩子,各種膚色的、各種品格的,無辜的或罪惡的。日本兵在按門鈴集聚起來的怒氣,似乎被英格曼神父接受一切的微笑釋放了出去。

  「我們餓!」帶頭的日本下等軍官用滑稽的英文說道。

  「我們也餓。」英格曼說。以憐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餓的生命的那種泛意關懷:「並且乾渴。」他補充道。

  「我們要進去。」下等日軍軍官說。

  「對不起,這是美國教堂。閣下應該把它當美國國土對待。」英格曼堅決不收起笑容。

  「美國大使館我們都進。」

  英格曼聽說了,位居安全區最安全地帶的美國大使館常有日本兵強行造訪,能偷就偷,能搶就搶,把撤回美國的外交官和美僑的汽車都拉走了。看來遠離市中心的這座古老教堂倒比安全區安全。

  「我們進去自己找飯!」下等軍官大起喉嚨。

  他後面七八個日本兵似乎聽到了衝鋒號,一起擁動,擠進了大門。神父知道一旦事情鬧到這程度,只能聽天由命。

  法比對神父說:「打開門就完了!」

  神父說:「南京的城牆都沒擋住他們。再說我們的牆連女人都翻得進來。」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緊跟日本兵後面,進了教堂主樓。沒有燈也沒有點蠟燭,凝固在大廳裡的寒冷比外面更甚。日本兵在大廳門口遲疑一會兒,下等軍官的手電筒光圈照了照佈道臺上的聖者受難塑像,又照了照高深莫測的頂部,退了回去,似乎怕中了埋伏。

  英格曼神父小聲對法比說:「一旦他們搜查聖經工場,我們就要設法聲東擊西,引開他們的注意力。」

  法比小聲說:「怎麼聲東擊西?」

  神父沉吟著。這種關鍵時刻無非是犧牲次等重要的東西來保住最重要的。

  「去叫喬治發動汽車。」

  法比領會了神父的意思。日本兵搶到一輛汽車,就可以在上級那裡領賞,也可以用它跟漢奸換吃的和易帶的值錢物,比如金銀珠寶。占城四五天,日軍裡已開始黑市交易。

  日本兵剛推開聖經工場的門,就聽見教堂院子某個角落傳來汽車引擎聲響。一聽就是上了年頭的引擎,連咳帶喘,一直發動不起來。他們循著老汽車的哮喘聲,跟著手電光,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車庫,也找到了正躺在車肚皮下「修車」的陳喬治。

  日本兵踢了踢陳喬治的腦袋。陳喬治趕緊用英文說:「誰呀?修車呢!」陳喬治的英文比日本軍官的還難懂。

  英格曼此刻說:「喬治,請出來吧。」

  法比剛才已把陳喬治導演過一遍,臺詞都為他編好了,全是英文臺詞。現在從老福特肚皮下慢慢爬起的陳喬治把角色臺詞全忘了,滿臉黑油泥都蓋不住驚慌。

  「你是誰?」日本軍官問。

  「他是我的夥伴兼雜工。」英格曼走到陳喬治和軍官之間。

  陳喬治按法比給他編排的戲路子,繼續說英文臺詞——不管那英文多麼侉,多麼讓天下講英文的人都不敢相認,他還是讓日本軍官懂了,車壞了,正修理,但一直修不好,日本軍官對七八個士兵說了兩句話,士兵們都大聲「嗨」了一下。日本軍官轉向英格曼說:「必須借用汽車。」

  英格曼神父說:「這不是我的個人財產,是教會財產,本人沒有權力借給任何人。」他親愛的老福特是他拋出的替死鬼,必須犧牲它來保住藏在閣樓上和地下倉庫裡的生命,儘管他與老福特的關係更親,更難捨難分。他說了那番話,為了讓日本兵相信,這番割捨對他的迫不得已,除此外教堂再沒有值得他們垂青的物事了。他加了一句:「所以能否請長官打一張借條,我好跟教會財務部門交待?」

  日軍官看著這老頭,好像說:你難道是在月球上活到現在?連戰爭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用英文說:「到佔領軍司令部,拿借條。」

  不管英格曼神父和法比怎樣繼續擺出阻攔和講理的姿態,日本兵們已將老福特推出了車庫。日軍官坐在駕駛座上,踩了幾腳油門,琢磨一會,就把車踩燃了。日本兵為打到如此之大的獵物歡呼怪叫,都成了一群部落嘍噦,追在汽車後面跑出大門。

  法比在英格曼神父身邊很響地喘一口氣。陳喬治兩眼直瞪瞪的,仍然不太相信仗真的打進了這個院子,而且就這樣與他擦身而過。

  英格曼說:「他們拿走了我們最值錢的東西,我們應該會安全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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