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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寶哥(2)


  他讓開一點身體,一面用手揭開小璐子的半襟小褂兒,上面的扣兒都被解開了。小褂兒下面是一對剛剛含苞的乳房。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膚幾乎晶亮透明,而那兩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渾身哆嗦起來,自卑得極深,因為我明白小璐子已從我們這些渾頑的孩童中脫離了出去,那具身體不再有孩童的單調。多年後,我還在想,我見過各種藝術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寶哥揭示給我的,是最美的。那時才九歲的我,突然對面前這個變化了的女童身體產生了類似膜拜的感覺。那感覺使我漸漸戰慄起來。

  黑寶哥也默默的。臉上沒有半點輕挑和惡作劇。

  「你想碰碰嗎?」

  我滯重地看著他。一種渴望遠遠地來了。「你呢?」

  「我碰過了。該你了。」

  他把住我的手,伸過去。我的手似乎拄著他的;拄著他的虔誠和勇氣。我和黑寶哥的手就這樣去禮贊了。

  黑寶哥被大大帶回鄉下去了。他寫信來,說我可以去看他,他會帶我去打鳥和找老匯。不知道老匯是個什麼要緊人物。到了鄉下,才弄清老匯是個家畜醫生,會把公畜變成不公不母的。老匯總有炒栗子給我們吃,然後給我們講笑話。他的笑話令黑寶哥笑死,我從來不笑。

  我穿到鄉下的是外婆剛給我縫的裙子,白底兒,上面有許多雜色小降落傘。而黑寶哥卻說:「醜死!」

  我說:「呸!」

  「跟偷別人的一樣!」他笑道:「那麼大——從你媽那兒偷的?」

  我想他說的不是真話。一般情況下我穿得再新再異他都不加評論,根本就沒看見,沒注意。這回他頭一眼就咋唬了,就證明他看見了,注意了,沒准還喜歡了。在鄉下黑寶哥顯得壯實多了,臉上沒有挨揍的痕跡,也沒了那股子狼狽和落魄。這是去打鳥的路上,黑寶哥要打斑鳩讓我帶回城給小璐子熬湯,小璐子不知為什麼黃瘦了,一天天黃瘦下去。

  走了很久,頭也曬暈了。黑寶哥便來背我,我和他的汗頓時混得不知誰是誰了。他的脊樑漆黑,脖子上有一顆黑痣。黑寶哥黑得真俊,我想著,幸福著,幸福被他的步子顛得渾身擴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說:「嗯,今天才穿!」

  他卻沒說什麼了。碰到了鳥,他撂下我就投彈弓。打著了,鳥沒死,斷翅膀汩汩流著血。我把它拾進我的裙子裡,想它疼得輕些。黑寶哥蔑視地笑笑:鳥早晚是個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麼塊血斑。在正當中,靶一樣。外婆費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沒了。鄉下風大,外婆斷定是風兜跑了它。我想那條裙子想了好些時候。我家搬到北京,我還去布店找,看看還有沒有那種布,白底兜,帶雜色小降落傘。

  後來就再沒見到黑寶哥。有次有個童年夥伴寄來張大照片,我一個個都認出了,就是想不出那個戴眼鏡的禿頂瘦子是誰。去信問,答說是「黑寶啊!」我發了半天呆。

  那回我從鄉下回來沒多久,小璐子就死在醫院了。死得猝,說是骨癌被誤了診。黑寶哥回來,已不再有小璐子這個人。

  又一次出差,想著怎麼也該去看看黑寶哥。他活得不怎麼得意,一直住在老房子裡。他的父親繼母帶著弟弟小理理住到新房子去了。黑寶哥一直沒娶,我自然明白這多少和小璐子的死有關。

  去時他家沒人。轉到老舊的樓後,見到各家仍晾得密密麻麻的衣裳。我眼睛找著了黑寶家的晾臺,那兒飄動著一條舊床單。忽然什麼熟識東西往風裡鼓了鼓。那床單中央補了塊補釘,白底兒,上面是雜色的小降落傘。不會錯,正當中,有塊淡了的、卻永不褪去的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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