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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男女(4)


  雨川見那杯牛奶被端起、傾倒,最後剩了只空了的但已渾沌了的杯子。她那一夜感覺很碎,不知是沒關門,還是因為最終還是睡進了他那活棺材似的屋,並「哢嗒」一聲拴上了門。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一早接到蔡曜的長途電話,說他必須守著作者把稿寫完,確保這東西不被別人半道截獲。

  「你還得在那兒待多久?」

  「一個星期,頂多十天!」蔡曜那邊聽出了她的不悅。

  「不,我要你現在就回來!馬上!」

  「懂點事好不好?這是我的工作啊!我的工作關係到提升,能升到編輯室副主任,今年年底咱們就有房子結婚啦!」

  「你馬上回來,現在就上火車!」

  蔡曜看不見她,不知道她怎樣跺著腳、噙著淚、被什麼恐嚇著。他不明白她的失常,仍用慣常的伎倆哄她,說回來陪她去買那件她看了十幾次也沒捨得買的連衣裙。

  一連幾天,她沒怎麼見到老五,不知是自己有意無意回避他,還是被他回避了。她仍是在上班前把牛奶煮好,灌進小保溫瓶。一天下班回來,見老五在認真地切生薑。問切這麼多生薑做什麼,他說他想煎雞蛋。她使勁笑:「煎雞蛋要生薑幹嘛!」

  「不要嗎?」他問,看她笑。

  天暗時小品回來了,帶了些菜和雨川一塊且聊且燒。三人很開心很安寧地吃完飯,小品忽然說:「老五,你要再往外掏那五角錢,我可從此不認識你!要給多給點,現在東西都漲價,五毛錢想買頓飯呀!」

  雨川不敢去看老五,料他一定窘極了。卻不,老五淡然坦然地笑。等小品的話都倒盡了,他慢吞吞說:「好像你認識過我。」

  「哦喲,別把自己搞得跟個謎似的,有多麼難認識!」小品抱起膀子,向椅子背上一仰。

  雨川急著轉氣氛,插話進來,勸小品搬回來住。小品說她同事家離學校近,每天免了擠人臭味的公共汽車。再說她怕看父母愁嫁不掉她的面孔。在家住,就得聽他們關於婚姻的開導,由他們逼著去跟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會面。不去,就得忍受他們的哲理性牢騷。

  「好像這世界非得是一男一女在一塊才正常。我自己跟自己都難相處,不能想像去和一個男人相處一輩子。愛是什麼呀?愛就是在一塊吃、喝、拉、撒、睡?我也急,但我是急著去愛,不是急著嫁誰去。別看我都三十歲了。」小品看著雨川收拾碗筷,目光像個色大膽也大的男人一樣從她臉逛蕩到她胸,再到她腰。「雨川,真羡慕你——這麼漂亮,心也簡單。」

  雨川笑著說:「聽不出你是誇我還是罵我。」她目光的梢頭掃過老五的臉,發現他似乎也在從頭到腳看她,但羞怯得近乎痛苦了。

  「過去我一個男朋友對我談起他的戀愛導論:早談戀愛晚結婚;多談戀愛少結婚;只談戀愛不結婚。當時想,我怎麼見鬼碰上了個活流氓。現在想想,他並不完全混帳。如果一個人一生能驚心動魄愛幾次,哪怕一次,可比結婚值多了。」

  小品當晚與雨川聊到很晚,說她種種不順心都是因為她不能像雨川那樣把愛情、婚姻、過日子,搞個「三合一」。話題漸漸轉向老五。

  「老五到現在還沒接觸過女人。誰知道他心裡有沒有暗暗戀過誰。真希望他連那種悄悄的戀愛也沒有過,因為那種暗地裡的單戀,一定是頂絕望的,只能痛死他。他不會表達出來的。他知道自己沒能力對一場戀愛負責到底。所以他即使愛上誰,只能是他忍住,不表達,不去發展任何可能性。他什麼都沒說過。這個人如果他自己不說,你什麼跡象也別想觀察到。」小品聲音已漸漸發澀。

  小品睡著許久,雨川還聽得見老五靜悄悄的忙碌。雨川側臉凝視小品。橙色路燈從窗外投進來,暗中,小品的臉部線條那樣娟秀,雨川竭力以這線條勾勒一個仰臥的老五。全家五口人身上最精緻細膩的部分中,都有一個老五的存活。

  蔡曜再次打電話說他要推遲歸期,這回雨川沒有怎麼怨。她與老五每天晚上一同坐在陽臺上乘涼,幾乎沒話可說,但在那氣氛中,她心裡漸漸有了一種感動。那感動使她盼望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他們。

  「老五,你喜歡游泳嗎?」

  「不太喜歡。」

  「我喜歡。」

  「噢。」

  老五有那個不讓你展開任何話題的本事。從來不給你「真的?」「為什麼?」「怎麼會呢?」之類的投機的、承上啟下的字眼。有時她感覺他在看她,突襲似地扭過臉,發現他果然在看她,她也就看他,帶點期待:這回你該說點什麼了吧。但他就那樣靜著。他想,若他一講話,像所有人那樣正常地東拉西扯,那種不可言傳的感動還會在那兒嗎?雨川不再期待他開口了。她感到他看她,她也不以同樣的看回敬,因為她知道他吃不消她看回去,他怯生生的享受僅蘊含在他對她的不被驚動不被打擾的觀察和欣賞中,在他自認為安全的隱蔽處。

  蔡曜回來的前一天傍晚,雨川去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水面擁擠得像插了滿地人秧子,遊不遠就撞人或被人撞。人人都在嬉水,談笑,泡涼快。夏天的晚上這裡是最便宜的涼快地方了。忽聽有人哄哄地吼「流氓!」雨川看過去,見男人女人擠成肉色的一團,在揪打誰。一個年輕女人的尖嗓門浮在「嗡嗡」聲之上:「流氓!天天跟著我!從馬路跟上電車,又跟到這兒來了!就你這身雞骨頭也想佔便宜?!……」人群興高采烈喊叫,夠不著打兩下仿佛吃了虧一樣。跟搶購什麼便宜貨一樣,要出手快,不然這個「打」也會被一搶而空。雨川感歎著上了岸,卻突然發現被扭住的是老五,她腦子脹了一下。

  「幹什麼你們!放開他!」雨川發覺自己插在了老五和亂拳之間。她怎樣跳進池子,梭魚似地穿人縫,她一點也記不起了。

  老五無表情地站著,任鼻孔的血淌進他嘴,任她護著他抱著他。水珠從他發尖流進眼裡時,他便擠一下眼。

  「他耍流氓!跟了我好幾天了!」嚷嚷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還算俊的臉蛋顯然是因憤怒而發橫的。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蹤你?別發夢癲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塊!」雨川知道自己一張臉也夠橫的,完全走了樣。「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還是麻,有我,他憑什麼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要流氓?!」

  (3)

  人們靜了一刹那,又「嗡」起來。這回多半是懊惱自己上了當,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費了些拳腳。也有人開始同情老五,胡亂出主意讓他止血。

  上了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樑上端,又讓他半仰在她懷裡。她輕聲對他說:沒事,這樣一會就能止住血,相信她這個護校畢業生。她眼睛將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頭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這樣厲害、潑辣而兇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懷裡不安起來。她用哄一樣地對他耳語:別動,乖乖地待著,舒舒服服歇一會兒。他閉上眼,雨川看見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遲疑地移著閃著。她一個字也未問。你真的對那女孩子做了什麼,真的這裡那裡地跟她,像個無賴?你真的像她講得那樣痞、下流?她什麼都未提。僅僅問:你冷嗎?太陽下去了,風一吹你大概覺得冷吧?來,我暖你。他沒回答。整個體形變得畏縮,甚至猥瑣。他的畏縮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銳的骨節隱約些,至少不那麼顯著。也許他為自己對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無指望、不夠正派的追求而畏縮。她想對他說,大膽些、蠻橫些,發號施令一樣對她說:「我愛你!你聽著,我他媽的愛上你了!」然後再土匪一樣朝她一撲,就像蔡曜曾對她說的幹的一樣。她還想說:你對自己的別致、吸引人之處竟這樣麻木!

  她卻什麼也沒說。觸著他女性一樣細緻的皮膚,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將他的身體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滿滿擠住他的下頦。他睜開眼,仿佛想弄清這是哪裡,自己身置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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