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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劫犯查理和我(4)


  他撒謊。他不僅搶劫、偷竊,還撒謊。除了有個好的儀錶,他什麼也不好。快離開他,我對自己說。

  我和查理坐在六月的黃昏。遠處是個露天音樂會。我不斷窺視他的側影,那線條很像一隻靈秀的小狐狸。有許多次,我幾乎脫口問他:你把我的錢包怎麼處理?裡面還有拜倫的照片呢?至少該把那照片還我吧?你把它燒了。撕碎了?總之,你是怎麼把它毀掉的?就用你這雙手?這雙手的背面是暗色,從每條指縫,卻滲出掌心的粉白,那是他身體中兩種血液的疆界。就像這個白日與黑夜的疆界。十九歲的查理,你究竟是什麼呢?……

  「我去買些飲料。」查理站起身。

  他去了。從黃昏到傍晚,又到了明與暗之間的那一帶,他仍沒有回來。他不會再回來了,去永遠中買飲料去了。一個最小的行為中藏著最大動機:他逃進了無限的可能性,讓我在無限的可能性中癡等。

  他不再回來,我倆了了。他穿著什麼?一件淺橄欖上衣和一條深橄欖褲子,都寬大,兜滿風。他就那樣從我眼裡走乾淨了。

  也好,也好。等我挺過這不黑不白的一帶,我將有個徹底的回歸。去和拜倫,和絕大多數人堅定地站在馬路此岸,等綠燈;等正常的倫理給我們行與止的許可。

  天全黑了,我開始識途。遠處炸起的人的叫喊,難聽極了。又是誰在呼救,誰在喊捉拿。

  一條細影子,靈巧地朝我而來。是查理,他問了一下,已落座在我身邊。他遞給我一罐已熱了的可口可樂,又從他襯衫兜裡拔出一根癟掉的吸管。我正打開飲料,他突然抱住我,某種絕望給了這擁抱鋪天蓋地的涵量。

  就這時,一群人以一個警察為首,朝我們這邊跑來。人群茫然一會兒,其中一個女人叫道:「是他!」她指著查理:「他搶了我的項鍊!」

  查理的眼睛無辜地朝人群眨巴。

  「什麼?」他轉向我:「她說什麼?」

  女人伸過一隻帶彩色長指甲的手:「是他沒錯!他搶的!小畜牲,看你跑!

  查理,你這惡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這女人怎麼了?」查理對我說。他的手撫在我背上,手心沁出大量的汗,沁進我的衣服和皮膚。「你們可以問我女朋友,我們一直坐在這兒!」

  他嗓音裡沒有急躁,仍是如常的柔弱、多禮。對比之下,叫喊不止的女人顯得那麼蠢,那麼強悍霸道。人們開始相信這個惡棍了,只要女人一叫喚,人群中就有哄笑。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捶胸頓足。有什麼用,查理的優雅斯文正在贏。

  我知道,我的一句話就能救他或害他。警察終於要我說這句話了。我看上去誠懇樸素,像是離罪惡最遠的一種人。查理,從此之後我們兩清,我不會給你拖下地獄。一股非生理的噁心出現了,有了它,我不會再對你著迷。

  我做了偽證。查理那只僵死在我背上的手漸漸還了陽。

  回家的路,查理仍送我,我決定找個當口把鑽戒還他。不必譴責吵罵地分手,好像他還算個什麼。他能算什麼呢?一個白種人和印度人的後代,一個有犯罪癮的十九歲男孩。在我生命中,他什麼都不算,他甚至不值得我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拜倫。

  走到我第一次迷路的那一段,他突然停下來。

  「查理!……」我覺得這個停頓不妙。四下裡的人呢?

  我的脖子被他扼住,還那樣,從側後方。他一點也不比第一次客氣,扼得我四肢一陣癱軟。我立刻把錢包給他,裡面只有五塊錢。

  他卻提醒:還有你的戒指。

  我摘下來,擱在他攤開的手心。並告訴他:這非常荒謬,它本來就是他的。

  他鬆開我,照例說了聲深情的「對不起」,又說:「你不懂這當中的快樂。」

  他天使般的臉永訣地笑了一下。

  查理遝遝遝地飛跑。我他媽的有這個興致叫喊或追你?自做多情了,畜牲。

  我第二天去報案。

  警察把同樣問題問了五遍之後,又打開那密佈人面的相簿。如此排列的人臉是多麼令人作嘔,即使是好看的人臉。它們都像是從屍首上攝下的,那麼呆滯無神。不,查理的臉不可能在其中。查理顯然是高一等的賊、混帳,一隻近乎完美的禽獸。

  「他說對不起。」我告訴警察。

  「嗯?」警察說。

  「他總說對不起。」我試圖讓他明白查理和這些人臉的區別。

  「嗯。」警察說:「你在這裡簽字。」

  我說:「得逮住他。」

  警察說:「以後沒事少出門,我跟我老婆也這麼說的。」

  我搬到李梅的地下室去了,相信這事瞬眼間就會過去很久。冬天,最後一趟走出校門,它真的已過去很久了。美國人正在關注剛打響的中東戰爭。那事真的過去了。

  正要下地鐵,看見了查理。忙亂紛紛的人群中,他仍以他的靜突了出來。他仍那樣,有種令人銷魂的氣質。見我,他眼裡有了種力量,薄薄的嘴唇也有了點甜。他先叫我的。我一下理清那亂作一團的情緒,它是被我忽略掉的思念。它是亂的,卻從未斷過。

  整個城被反戰的示威隊伍弄得動盪瘋癲。

  他拉我進了一家咖啡店,傍湖的。坐了挺大一會兒,他說他應徵了,很快就上前線。

  「去幫伊拉克打科威特。」他說。

  「什麼?是去幫科威特打伊拉克!」我糾正他。

  他垂下眼瞼,一笑。似乎他明知卻故意這麼說。又似乎笑我的認真;管他娘的誰打誰,難道還真信仰「得道多助」?

  他再抬起眼睛時,烏黑的大眼睛裡有種期待。他期待被消滅或消滅誰。我欣賞著他古典肖像似的美貌,想著這美貌將由誰來消滅。

  他說他恨這個沒有動作的生活。沒動作,沒有憤怒,日子裡的無數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該有動作,動作是生活的證明,他又說。

  查理曾經的動作,他製造的憤怒,就只為這個證明。現在他終於有無數動作需要他去完成,包括消滅和死亡,這些最徹底的動作。

  我突然有種撫摸他的衝動;去摸摸那冷流般的眼睛和毛茸茸的鬢角。不會有比這個撫摸更多的東西留給我了。

  「我愛你。」他看著我說。

  我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若知道我多麼愛他,會被嚇著。所有人都會被嚇著,它是我一生中最不見天日的一個秘密。

  他說他在我突然搬走後怎樣找我;他瘋了一樣尋找過我。他又在桌布下握住我的手,那美麗的手和美麗的動作訴說他唇上的表白是真的。只有這個是真的。

  查理去了大洋那邊,沒有再回來。大洋不是一塊臺布,我和他不能再在臺布下手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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