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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羅裙(2)


  那個人不說話。海雲脫乾淨了,感覺一隻很幹很幹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讓我轉個身?」海雲又說。

  還是沒話。海雲不知該怎麼辦。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顆不缺的兩排假牙明燦燦地擺在浴室洗臉臺上,他不答話自然是因為沒有「口齒」。那手將海雲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驗貨,仔細且客氣。之後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雲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後讓健將領她乘公車,再換地鐵,到一座大購物中心去。海雲身上裝有一本支票、兩張信用卡,出沒在各色衣裳的叢林裡,見了實在惹她走不動的衣裙,就買下來。不過她最感到快樂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試,從晚禮服到內衣內褲。

  健將在試衣室門口的沙發上坐著,看著媽一會兒一個樣地走出來。

  「穿這太年輕吧?」海雲這時穿的是件夕照紅的太陽裙,她特意架上墨鏡。

  健將頓時鬆開下巴,看著海雲圓嘟嘟的兩隻乳房將裙子胸前的圖案撐得走了樣。他認為媽這時是絕頂的漂亮;媽的臉鮮亮透紅,像剛下去二兩六十度燒酒。她對著幾面鏡子左右擰著身體,一雙腿勻勻地裹一層脂肪,每動一動,它們就有些細碎的抖顫。

  「太年輕了,天爺!這也太不像話了……」海雲快樂地皺起眉。

  健將仍掛著下巴盯著媽。他得鼓動媽把這件玩藝買下來。常常地,海雲在抽信用卡時會突然一個戰慄,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樣走開。健將便一路跟她發脾氣,說憑什麼給他省錢;錢都不花他的,媽你還圖個啥?圖在那房子裡燒飯、打掃、伺候他們老少大爺?海雲會反嘴頂兒子:七十幾的人了,還在為這個家掙錢,是容易的嗎?上幾百一件衣裳,他得從早到晚在辦公室坐上一天,才掙出這件衣裳,是容易的嗎?你個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爺子七點起、八點出門掙來?!……

  健將從沙發上站起,幫海雲理著衣裙背後的折皺。媽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給兒子整理。

  海雲望著鏡子裡比自己高大半頭的兒子,忽然感到滿足極了。「健將,你媽還有幾年看,啊?」

  健將帶粗糙指甲的手指順海雲脊背朝兩側移,漸移到她腋窩。「買下了,媽。」他陰狠地說。

  海雲嚇一跳,這個陰狠的健將是她不認識的。她斜一眼兒子:「小死人,你當我家?!」邊說邊走回試衣間。

  健將沒言語,兩隻大手空張在那兒,像一不小心剛放跑一對鴿子。

  海雲結果並沒買下那件夕照紅的太陽裙。但它讓她在公共汽車上高興了一路,因為它給了她一個極好的機會讓她發現自己原來還餘下那麼多年華。那尖銳的色彩鑿子一般將她三十七歲的表層鑿了個缺口,青春譁然湧出。

  健將卻一路不理睬海雲,認為媽背叛了他。媽向著老東西,心疼老東西的時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樂就剩下那麼一丁點了。幾百塊?卡羅一件皮夾克上千!一條領帶上百!卡羅有,你憑什麼不該有?!……

  車到站,海雲娘倆剛下車,一輛米色小車在路旁邊停住,車篷敞著,卡羅「Hi!」了一聲摘下臉上風鏡。海雲和健將都不懂英文,卡羅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海雲喜悅地從健將手裡奪下一大包剛買的衣服,擱在車後座上。

  健將對海雲說:「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雲只得對卡羅笑笑,比畫著讓他開車。

  卡羅仍嚼著口香糖,顯在腮幫那層透薄的皮膚上的牙齒運動似乎已疲乏透頂,卻是務必要嚼下去。卡羅盯著前方,朝著海雲的半張臉帶一點微笑。是出於禮貌。海雲覺得他的另外半張臉一定是不笑的,因為不必浪費禮貌。她從沒有與卡羅挨這麼近過,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氣味。這時她發現他相當的美,尤其眼睛,上下兩扇濃而長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著,使那眼華貴起來。他鼻子與額相連的線條有亞洲人的柔和及歐洲人的鮮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歲時得的兒子,海雲見過他母親的相片,一個粗大的金髮婦人,到卡羅,怎麼就會出來一個這麼優美的雜種?

  卡羅猛一個拐彎,海雲眼一暈,不禁「哎呀!」一聲。卡羅咯咯地笑起來,然後伸過胳膊,似乎要攔腰擁抱海雲,卻是替她拉住安全帶,系牢。再次對她出聲地笑。

  從這笑中,海雲幾乎大喜過望地發現,卡羅也有著與健將相等的沒出息。那種公然對學問和才能的輕蔑,就在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羅對這份沒出息是認清的,健將卻毫無認識,因此卡羅的沒出息表現出來便是一種脫俗,一種迷人的頹唐情調。卡羅在兜很大一個圈,無非想炫示他和他車的風度。

  海雲心裡突來一陣對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將有什麼?她的健將趴在地上一塊塊地擦亮大理石,供這雜種少爺瀟灑地踏過去;踏進他那寢宮般的臥室,去彈他的鋼琴。海雲不懂音樂,正如她不懂世上絕大部分事物一樣,但她也聽出卡羅彈得多麼半調子。周先生說卡羅沒去上大學是因為幾個二流大學沒有錄取他,所以他在准備考一流的學校。他早出晚歸,是去圖書館懸樑刺股。有什麼用?認真說他比健將更沒出息,因為他是存心沒出息,而健將對自己那份沒出息純粹無辜,純粹不能自主。

  當晚海雲將買來的衣服一件件又試穿一遍。她穿著一件深藍絲絨的晚禮服跑到客廳,那裡有面鏡子可容她向左轉向右轉,以及前進後退地打量自己。

  周先生和卡羅並排坐一張長沙發,在看電視上的球賽。電視與沙發的角度很妙,第三個人絕對擠不進來。有回健將只是站在一邊很受罪地看了一會拳術,周先生便客客氣氣說:「喂,你房間不是也有電視嗎?」健將從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間,去看他那十三寸了。從此健將也恨絕了參加到這對父子中去的單方面願望。海雲從此上哪兒都帶上健將,她知道兒子比自己還孤獨。

  海雲看著藍絲絨夜空般的莫測。周先生和卡羅在談著什麼,各人手裡捧一盞瑪瑙色的酒。他倆並不在看電視,只是借電視來營造一個隻屬￿他倆的氛圍,以這氛圍在這家中做一種微妙的劃分。

  「健將!」海雲突然大聲喊道。健將跑出來,見母親微張著雙臂,微笑地站在鏡前:「來幫媽系一下這根帶子!」她以下巴指著腰間。

  卡羅瞪眼看著繼母在這身不合時宜到極點的裝束中顯得既滑稽又美麗,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將熟練地替母親系上帶子,又伸手到裙子裡面,去抻平貼身的襯裙,他這套動作十分麻利靈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徹底懂得了女性著衣要領和竅門。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裝店?」周先生忽然問。

  「他不陪我,誰陪我?你陪?」海雲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沒出息!」周先生說。

  「你兒子有出息?二十大幾了還賴在家裡!」

  「我的家!我要誰賴誰就賴!」周先生說。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聽一個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倆在這頂多是老媽子和小夥計。」

  「是你自己講老媽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顫顫巍巍:「老媽子敢花那麼多錢,天天逛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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